大约望文生义是人的通病吧,新疆在我的想象里,一是新,新鲜、年轻、浅显,没有丝毫世故;一是荒凉,满眼的戈壁和流沙,独行的孤旅,稀疏的牧人,闲散的几头牛羊,诉说着无言的沧桑;还有,就是遥远。小时候贪玩回家晚,母亲总是一句责骂“跑伊犁去了?!”那时还不知伊犁是新疆属地。至于印象中的新疆人,总是一群顶戴各种小花帽的青年男女载歌载舞,中间有位古兰丹姆,耳边萦绕着雪山之上的那首“花儿为什么这样红”,婉转凄美。对新疆有些向往,但感情总是淡淡的。
十几年来,南京常见新疆人了,马路边上烧烤的小白帽青年,瘦小面黑,眼睛深大,衣着寒简,在烟雾弥漫里不断翻转着炉火上的羊肉签子,并不多话,生意也少,脸上却是轻描淡写,不以赚钱多少为意似的。人说他来自新疆,忽焉而出,兀然而立,面前横着烤箱,没生意时默默把玩着手机。行人大多匆匆而过,也有些偶尔驻足,眼光有些意味深长的。据说,夫子庙那儿有些模样类似的青少年扒手,众目之下即欲掏兜,没有技巧。第一次与新疆人打交道,是送一位友人乘火车回合肥,在南京站广场一侧,夹夹杂杂的人流中,几个白帽小伙,一辆木平板车,上面平整堆放着被切开一角的食品,由枣子、核桃、葡萄什么的混合而成,那时还不知这就是著名的“切糕”,看到友人好奇嘴馋地住了脚,我便执意要买些送她。其中一小伙操着生硬的普通话,答问来自新疆,声称此物“30块”,那个年代价格不低。我要求称一斤,那小伙手操牛角长砍刀,口里强调着“说好就要买”之类的话,让我们看车把上挂的小木板,“30块”下面有个小小的“1两”字样,原来30块1两。我虽不悦,既已放言,又要遂愿,便不顾友人劝阻,坚持要买。小伙拿刀直剁下去,不想那物异常坚硬,几刀下去才砍掉一小块,添一点碎屑恰够分量。捧在手上有些粘重感,滋味香醇,友人满足而归。我对新疆人的感觉莫名复杂起来。
然而我终究还是“跑伊犁”来了。西北望,来援疆。理由说不上崇高,抱负也谈不上宏大,把自己放进三年的边疆岁月里,做点力所能及的事,沾染些汉唐余绪,西域风云,于人于己,都是人生的一种富丽吧。年初,我们来自不同单位的三十五条汉子、一名女性,迁徙的鸟儿一般扎进伊犁州直对口部门,接力前一批援疆干部人才开展支援工作,基础项目建设、招商引资、人才培训、教育、医疗卫生、爱心帮扶,等等,处处都留下新的印记。伊犁的市容越发漂亮,气息越发现代,天空湛蓝高远,陌生的同事也渐渐熟悉亲近起来。在项目援建过程中,也领略到新疆的深邃与豪阔,伊犁的斑斓与壮美,当地人们的多彩与温热,却依然没有与这片土地贴心贴肉,终觉隔了一层。在家千日好,出门一时难,何况来的是中亚之门——伊犁呢?
花开花落,不觉又到雪满天山,年关近了,牵动起万里情思。一天傍晚临近八点,余霞灿烂,食堂边高高的白杨枝条上平添些摇动的黑叶子,乌鸦群集,在严寒中呱呱乱鸣。我刚吃了一半,浑身寒气从工地回来的老Y神神秘秘地喊我们几个援友,一起去他朋友——一个哈族干部家吃马肉。老Y是上一批援疆留下来的,负责援疆项目的规划和管理,身担重任,为人谦虚真诚,做事严谨精进,对新疆充满感情,是公认的老黄牛,在援疆兄弟中威信很高,在地方上朋友众多。第一次到民族家庭做客马虎不得,我赶紧回宿舍装扮一番,跟随老Y几个曲里拐弯地踏雪访友了。
老Y说,吃马肉可是很隆重的一件事。哈萨克是马背上的民族,哈萨克人喜欢马,把马看作很圣洁的动物,只有遇到很重要的节日,接待很尊贵的客人,才会吃马肉,马肉和马肠是天下最好的美味,今晚哈族朋友特地请援疆兄弟品尝新鲜的马肉,吃了就知道了!我暂时抛却了拘谨,嘴巴里暗暗咽了几口,不知其他兄弟是否如此。至于哈族友人的形象,还模糊得很。
友人家在四楼,楼道灯光下几双女鞋摆在门口。敲门过后,和蔼微胖的女主人满面春风地现身揖客,跟老Y极熟的样子,我们脱鞋而入。女主人自和相帮的一位女士去厨房忙活,一位五六岁的小女孩坐在地毯上、倚着茶几安静地看电视,老Y说这是他家二女儿,能流利地讲哈、汉、维语。电视上方墙壁上挂着一只俯冲而下的标本雄鹰。主人尚未归家,四个援友兄弟反客为主,长条桌上打起牌来,桌上摆放着各色果品和刚泡的奶茶。我暗暗四下打量,客厅清爽、干净、简洁有力、充满民族风情,雄鹰的对壁上挂着一个标本羊头,羊角卷曲,炯炯有神,应该是哈族的吉祥物吧?客厅边上两个小房间门虚掩着,隐约有人,小房间中间墙壁上挂着大幅沙画,画面上是五彩天山一角,象油画一样立体逼真;角落里有几棵硕大的绿色盆栽;长桌上方,悬空跃层扶手上垂下瀑布似的藤蔓,整个房间弥漫着幽幽的香气。进门右手是忙碌的厨房,左手是盘旋而上的楼梯。老Y几个神态自若地吃喝谈笑,我也藏着小心,品尝了一块奶疙瘩,酸甜;喝了半杯奶茶,咸香。都是让人很舒适的食品。真是个温馨甜蜜的小康之家。
牌局一轮未了,忽然房门大开,几个中等身材、胖瘦不一、面黑堆笑的民族汉子出现在我们的目光里。大家丢下牌,起立迎候。为首一位四十岁左右的敦实汉子亲热地拉着老Y的手,连连说“不好意思,刚刚加了会班”,老Y介绍道,这是他挂职单位的一位领导、也是兄弟——主人木拉提,援疆兄弟纷纷寒暄问好,木拉提后面的三个人,也怯怯地上来跟大家握手。
家总是温暖的。楼外清冷,室内蒸腾,这就是伊犁的好。不唯天高地阔,任意驰骋,青山绿水,触目锦绣;而且春秋繁华,瓜果飘香,四季温凉合度,人们性格不急不徐,待人处事不温不火,“塞外江南”实胜江南,难怪著名作家张承志说天下宜居最伊犁。木拉提招呼大家排班坐定,自己上楼搬下一箱十年陈伊犁老窖。其时,杯盘满桌,众人单衣,果品、饮品、民族美食各逞其艳,桌子正中,几大盘马肉、马肠鲜香透肺,女主人还在不停往来搬运。老Y、木拉提介绍完各自带来的朋友后,木拉提开言道:“新年就要到了,援疆兄弟们别妻离子,到我们这来援疆,为伊犁做贡献,我们大家感谢你们!今天正好我原来在塔城工作的好兄弟来看我,所以请大家一块来吃马肉!这是宰杀不久的两岁儿马,自己调制的。都是一家人,不要客气!刚认识的援疆兄弟,要把我这儿当成自己的家,经常和老Y一块来聚聚聊聊!”老Y说:“木主任十年前借助人才援疆项目,去江苏一个乡镇挂职党委副书记一年,那时我还在省里,负责援疆工作,所以就认识了,很投缘,因此成了很好的朋友。当时他也经常到南京去看我,就是去吃饭!我来援疆后,也经常过来看他——当然也是蹭吃喝。”大家都哈哈大笑起来,一一接过木拉提从盘中精挑细选的马肉、马肠,大吃大嚼起来。马肋条肉、肥肠肉、脖颈肉、臀部肉这些最好的肉,都分给了援疆兄弟;塔城来的哈族兄弟,看上去衣着廉价,粗豪的外表下倒吃得比较拘谨。我偷空扫了一眼,主人家的小女儿,眼巴巴接过女主人递上的肉盘子,悄没声息回小房间了。
气氛渐渐热烈起来,酒香盖过了肉香,先是木拉提作为主人敬酒,三通美好的祝福,三杯老酒一饮而尽;接着老Y代表援疆兄弟回敬三杯,一时觥筹交错,抚肩拍背,话短聊长,民汉兄弟互留电话,相处甚欢。酒为媒,情为友啊。忽然大门一响,冒进来一个手持篮球、戴棒球帽背双肩包的少年,身材结实高挑,友好地向大家打招呼,原来是主人家上高二的老大回来了,放学打球刚回家。伊犁这儿很少见眼镜学生,大小孩子经常活跃在球场上,使他们的体质普遍比内地孩子强。
忙碌的女主人和帮工的妹妹与大家互敬了一圈酒,与孩子们回房间去了,只剩下客厅里汉子们的激情哔啵燃烧。木拉提的塔城兄弟豪迈起来,他们拉开廉价的衣服,抡起大酒壶,逐一相敬援疆朋友。草原汉子、援疆兄弟,煮酒论家常,执手称亲戚,盛况一时无两。饮酒间隙,木拉提的一个兄弟唱起了“鸿雁”:“鸿雁天空上,对对排成行,江水长秋草黄,草原上琴声忧伤,鸿雁向南方,飞过芦苇荡,天苍茫,雁何往,心中是北方家乡,天苍茫,雁何往,心中是北方家乡……鸿雁北归还,带上我的思念,歌声远琴声颤,草原上春意暖,鸿雁向苍天,天空有多遥远?酒喝干再斟满,今夜不醉不还,酒喝干再斟满,今夜不醉不还”,另一个塔城兄弟用哈语又唱了一遍……,真是荡气回肠,深深地感染了每一个人,游牧民族的高贵灵魂与不羁精神,浓郁的乡愁与美好的远望,触动了最柔软的心底。酒多起来了,话含混起来了,汗珠渗出了额头,眼神也迷离了,举座皆兄弟,手足情谊长。
不觉众人皆有醉意,席散欲归。木拉提和女主人留客不住,热情相送下楼。他的塔城兄弟去住宾馆,我们几个回援疆宿舍。一阵杂沓过后,我最后一个出门,门外脚垫上只剩几双鞋东倒西歪、呲牙咧嘴,我的鞋无影无踪,不知被哪位酒多的兄弟错穿走了。容不得多想,我套上仅剩的一双男皮鞋,追赶老Y他们。楼外雪已半尺多厚,踩上去,脚下的鞋软塌塌的,没有鞋垫,是单皮鞋,感觉跟木拉提的塔城兄弟穿的衣服倒是配套的,哪里有我的皮鞋那么硬实妥帖。鞋子合不合适,还真是脚知道呢。乘车告别木拉提夫妇,我的心情有点失落。
丢失的不是一双普通的鞋子,是不远万里买来的“美国鞋”。20XX年初,我领队江苏省20位文化艺术、文化产业界优秀代表去美国华盛顿学习三周,期间到“奥特莱斯”购物,根据夫人的建议,买了几个coach包回来送朋友,买两双ecco皮鞋自己穿。不管棉、单款,这鞋子每双只要美元,国内同样的一双要多元呢。买第一双单皮鞋的时候,黑人店员客气得很,再买同样尺码的棉皮鞋时,那黑人店员居然用脚踢了下皮鞋盒子,颇有点羡慕妒忌恨的意思。刚买回来,夫人还舍不得马上让我穿,平时只让我穿旧皮鞋,重要场合才拿它壮门面。这鞋穿在脚上光泽、熨帖、透气,富有弹性,心里暗赞老美的东西就是好啊!有次参加一次重要活动赶上下雨,落汤鸡似地到家后,袜子竟然一点也没湿,这皮鞋防水性真好,哪象在国内买的鞋,一点雨就湿鞋。不禁在同事面前夸赞“美国鞋”的高科技含量。偶尔动了好奇心,翻看皮鞋产地,在隐秘的角落里出现了奇迹:madeinchina。原来是中国造!一方面感慨中国造的好东西都在国外,一方面自豪我大中国真是世界工厂。自此更加宝贝我的“美国鞋”了,又不远万里带一双到新疆,经受天山大地的磨砺。
第二天早餐时,看到老Y几个同去做客的兄弟,脸上仍漾着昨晚的红光,精神饱满抖擞,不见一丝异样。如果是他们穿错了鞋子,肯定会互相询问的。我更确信鞋子被木拉提那边的兄弟穿走了。虽然鞋子敝帚自珍,但也仅是一双鞋子,不值得托老Y向木拉提动问,何况人家尊援疆兄弟为上客,跟民族兄弟的情谊相比,自己真是“小心眼”。于是也就简慢了心情,穿着换来的鞋子一如既往去上班了。
快到12点时,突然一个陌生的电话打了进来,自称是昨晚一块吃饭的木拉提兄弟,就在我单位门口,因为今天要回去,所以特地来见面打个招呼。我心里一下就明白了:肯定是来送鞋子的。倒弄得我不好意思起来。于是赶紧下楼,在单位大门口一侧角落里立着木拉提那个矮胖的塔城兄弟,脚上穿着我的“美国鞋”,手里拎着一个破旧的纸袋,象个朴实的农民。他的名字已经忘记了,依稀记得在某个乡镇水力部门工作,是个基层干部。见到我,他快步过来握手,一脸不好意思:“我是塔斯江,昨晚喝多啦,今天睡起来才发现穿错了鞋,打听了一圈才知道穿了你的鞋子,赶快过来送给你。”虽然看到旧物让我心情大好,哈族兄弟专门送还回来,实在出乎我的意外,也让我热乎乎的,这实在是微不足道的小事啊。想到哈萨克族是世界上唯一没有乞丐的民族,让我立刻感到自己心灵向善的吁求。“好兄弟!你的鞋子走遍了千山万水,我赚大了,人常说,有莫逆之交,刎颈之交,患难之交,咱们也算换鞋之交了!”说什么我也不换回去了,坚决让塔斯江穿走。塔斯江说自己的鞋子很旧了,我的鞋子很高级,坚持要换回来,并把手中的旧纸袋递过来,说这是塔城的特产——野生山花蜜,作为礼物送我。我接过纸袋:“谢谢你的礼物!我的鞋子就算我送你的礼物吧,兄弟如手足,既然是手足,鞋子换着穿也是正理嘛!以后咱们要多联系,多聚会呢,朋友可是终生的呢。”塔斯江终于不再坚持,告别而去。
看着他远去的背影,我忽然觉得此时脚下的城市,感觉就象南京,没有一处不自在。我想,其实并没有内地和边疆的地理区别,任何一个地方,都是地球的中心;也没有故乡和异乡的地理区别,有亲人的地方,就是故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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