源起
南下
观沧海
露西
辽塔
海东青
丝绸
土墙
闪电河
克什克腾
舍利子
附记
源起年底看首都博物馆的[大元三都展],了解到闪电河和金莲川幕府,二者皆出自于忽必烈建立的元上都.特别是闪电河这三个字如电火弧般,激发出走访金莲川的念头.金莲川是一片平坦的草原,其间流淌着闪电河.年忽必烈命令刘秉忠在此建立城郭,年命名新城为开平,两年后,忽必烈在此即位.每年初夏,金莲花盛开,一座都城顿时为金莲花之海所簇拥.年6月计划前往金莲川.出行之前不料身体出了状况,延期到来年.年春夏之交,生活又遇偏差,又延期.待一切转入正轨,已是九月底深秋.还要继续延期到年夏天吗?两次变故使我懂得生活就是在一条废置千年的道路上前行,手无地图,前无路标,永远无法知道下一站是沮丧还是欢喜.于是,收拾好行李,搬到车里,加满油,就往北出发了.
南下从北京出发北上的路线,正是十世纪到十四世纪这五百年间,辽契丹人,金女真人和元蒙古人南下的路线.我第一站计划是宣化,想去看辽墓壁画.因需要打扫山里房子的落叶,我绕了下路,从北京到三坡镇,再上张涿高速-架设在半山,穿过山体的高速-到宣化.北京两面环山,西太行,北燕山.从蒙古高原东缘和辽西南下北京要翻越的是北面的燕山.我开车不到两个小时就轻松地穿越太行和燕山之间的山峦下到谷地,到达宣化了,五百年前的游牧大军是走不通此道的.
驾车路线轨迹从西到东,北京以北有四座关口,扼守四条道路.一是居庸关,出了居庸关就可以下到山中谷地,到达张家口,再翻越野狐岭就踏上了蒙古高原.距离居庸关不远就是潘石屹夫妇邀请建筑师设计打造的长城脚下公社,开了家凯宾斯基酒店.前几年赶时尚的公司都扎堆儿去那开年会,此风一过,便冷清了下来.如今京藏线G6基本就沿着这条线路由北京-居庸关-宣化-张家口进入蒙古高原.明初极力防范来自蒙元残留势力的威胁,这条路线是关键,明英宗被俘的土木堡即在此条线路上.二是古北口,建起了一座主题公园-古北水镇.从北京驱车到达后,在酒店入住,然后就可以去攀登蜿蜒的明司马台长城,然后乘缆车下来回酒店冲一个热水澡.攀登喘息之际,如果留心,可以发现不少城砖都印着明万历的字样.那个迷恋丹药的万历看来未敢松懈,加固着长城,防范着蒙古人南下的第二条路线.今天京沈线G基本沿着这条线路由北京-古北口-承德-平泉-凌源-建平-朝阳到达沈阳.虽然沈阳后来成为满人的盛京,不过万历想百般防范的是蒙古人.蒙古高原东缘和辽西中间隔着大兴安岭,自西向东切割大兴安岭的是西拉木伦河,亦即西辽河.大兴安岭东西两麓是契丹人和蒙古人的发源地和历来游牧的场所.出居庸关抵西麓,出古北口则达东麓.南下出居庸关即可沿温榆河河谷直达通州进京,出古北口沿潮白河河谷直达密云进京.三是喜峰口,距离北京稍远,循大凌河由宁城-平泉-喜峰口-渔阳-平谷进京,还可循西辽河上游从蒙古高原接滦河由围场-滦平-承德一线进京.返程时我选择走第四条路,自最远的山海关沿海岸线回到出发点.那日上午云层颇厚,下午雨落云散,从京哈高速下来,远远看到中国尊在夕阳云霞中的剪影,接着就融入到北京缓慢的晚高峰车流,回到了中华人民共和国的首都,曾经的辽南京,金中都,元大都,明清北京.
观沧海下午日落前到碣石宫旧址,沙滩上只有几个海钓的人,这里就是曹操北征乌桓东临碣石之地.从朝阳过锦州之后的沿海公路比周围高出不足一米,路两侧不时有洼地引入海水做养殖场,又总有小股河流注入海岸,看来这段沿海地带古代应是沼泽海侵之地.金女真人攻陷开封,徽钦二宗就是经由此路北掠至哈尔滨依兰县,记载中多提及路途苦寒泥泞.南宋元明五百年间的沉积或许微不足道,但水资源耗尽虽未使此地带成为通衢,也肯定不再是泥泞之路.明末女真后裔满人再次沿此路线过山海关,入主中原.万历烧制的长城墙砖字迹如新,但其孙子崇祯却落得手下无将,府中无银,自尽景山的惨境.有谁会想到元末红巾军曾北出蒙古高原,直抵元上都,烧毁了忽必烈即位都城时勇猛无敌呢.朝代更迭罢了.大雨落幽燕白浪滔天秦皇岛外打鱼船一片汪洋都不见知向谁边往事越千年魏武挥鞭东临碣石有遗篇萧瑟秋风今又是换了人间所谓"魏武挥鞭之遗篇",是建安十二年(年)夏天曹操北征乌桓得胜后写就的诗篇[步出夏门1行]._____1:夏门为当时洛阳西北门."夏五用,至无终.秋七月,大水,傍海道不通,田畴请为乡导,公从之.引军出卢龙塞,塞外道绝不通,乃堑山堙谷五百余里,经白檀,历平冈,涉鲜卑庭,东指柳城2."_____2:[三国志-魏书-武帝纪],无终现为天津蓟县,又称渔阳.卢龙塞即喜峰口.白檀为今滦平北.柳城为辽宁朝阳.田畴为当地高士,他说傍海道"秋夏每常有水,浅不通车马,深不载舟船,为难久矣.旧北平郡治在乎冈,道出卢龙,达于柳城.自建武以来,陷坏断绝,垂二百载,而尚有微径可从."于是曹操在田畴的建议下率军出喜峰口,堑山堙谷五百余里,才得以破乌桓,写就[步出夏门行].东临碣石以观沧海水何澹澹山岛竦峙树木丛生百草丰茂秋风萧瑟洪波涌起日月之行若出其中星汉灿烂若出其里幸甚至哉歌以咏志能写下"星汉灿烂,若出其里"诗句的人,一定是心胸豁达志向高远之人吧.沙滩旁边就是已挖掘的秦始皇碣石宫遗迹,大门紧闭.日落后海风渐凉,煮了一杯咖啡坐在车里,看几个迟来的游客就着最后的余晖拍照.傍海道一路景色平平,不外乎是平展的海面,唯有此处自海中升出三块礁石,向平淡中引入了变化.难怪秦始皇在此修建行宫,拍照者也会以此为背景呢.不想落得成为最后一个离开沙滩的人,于是在那几个游客还是调整姿势时,发动汽车,前往十多公里外的山海关.
露西年古人类学家在埃塞俄比亚发现了距今三百二十万年前的一具雌性南方古猿的骨骼化石,因为当时发掘营地每晚都放着披头士的歌曲LucyintheSkywithDiamonds,所以就被命名为露西.人类演化经历了南方古猿-能人-直立人-智人阶段,露西就是位于根部那个包括我们现代人在内的能人和直立人的祖先.基因测序证据支持了我们都是十万年前从非洲出走的一群智人的后代.除了细胞中的遗传物质,我们同宗的任何记忆都在十万年间遗失殆尽.不但如此,我们划分文明与野蛮阵营,厮杀征战.周人以从尸,从虫,从犬的字称呼四方的其它族群-夷,蛮,戎,狄.古罗马人称其它族群为Barbarian野蛮人,阿拉马尼亚野蛮人Alamannia为德国人,法兰克野蛮人Franks为法国人,布列塔尼亚野蛮人Britania为英国人.日本德川幕府将军不也是冠名征夷大将军吗.中国有些复杂,读史读诗,不时跳出各种称呼-匈奴,突厥,回鹘,契丹,蒙古,源源不断.年参观乌兰巴托蒙古历史博物馆时有个鲜明印象,那就是博物馆分古代蒙古AncientMongolia和蒙古帝国MongolianEmpire两部分介绍欧亚大草原的历史,其中蒙古帝国指的是13-14世纪的成吉思汗创立的庞大的跨欧亚大陆帝国,比较简单.每一部分都在最显著的位置挂着疆域图,虽然整个展馆较陈旧,但仅凭地图,就吸引我仔细查看各处细节.我简要做了笔记,古代蒙古又被细分了四个时期,英文是我照样抄录的:1.匈奴Hunnu前3-1世纪2.突厥Turkic6-8世纪3.回鹘Uighur8-9世纪4.辽LiaoKhidan10-12世纪匈奴时期对应于汉朝,才会有霍去病墓前的马踏匈奴石雕.突厥回鹘时期对应唐及五代十国,高适才会写出"营州少年爱原野,狐裘蒙茸猎城下"的诗句.辽对应于宋,蒙古帝国则对应于元.李零在[我们的中国]里用不少篇幅讨论了各民族的渊源,极其有助于理清各种称呼.选择同此次旅行相关的民族.-东北方:肃慎-挹娄-勿吉(北魏)-靺鞨(隋)为阿尔泰语系通古斯语族群.由靺鞨又分出两支,黑水靺鞨(即女真,建立金,黑水指黑龙江),以及粟末靺鞨(建渤海国,粟末指松花江).-北方(辽西和内蒙古东部):东胡-乌桓(曹魏)-鲜卑(南北朝)-柔然-契丹(建大辽)-室韦(建大元)为阿尔泰语系蒙古语族群.-北方:赤狄-匈奴-丁零-敕勒-高车-铁勒-突厥-回鹘为阿尔泰语系突厥语族群.蒙古高原一直由东胡,赤狄两大系统轮流统治,其中契丹和室韦祖居地-辽西和内蒙古东部-是我此次旅行的范围.经过几百年的混居混血和汉化,如今很难从体貌和语言上区分汉人和蒙古人,契丹更是一个消失于历史中的民族了.旅行中只有几次听到有人讲蒙古语,其中一次是在乌日图小镇,因天色已晚只好夜宿于此,要了两块结实的牛排沾着辣椒豆瓣酱当晚餐.旁边的一个小伙子要了爆炒羊杂和宫保鸡丁,对着电话用蒙古语说着什么.然后跟我用汉语打招呼,问外面的车是我的吗,从北京来的吗,看看有什么生意可以做吗.仿佛时间倒流到改革开放初期,每个人都在寻找生意机会.他说我要是多呆几天,他就回家宰一头羊,请我吃羊肉.还真是叫我难以作答,答应和拒绝都不那么合适,想来还是来上句"咱都是自家弟兄,莫要客气"最好.
辽塔旅行中重读了日本讲谈社出版的[疾驰的草原征服者:辽,西夏,金,元],作者是杉山正明.本书不似正统学术著作那般沉稳,更像历史随笔那般情绪飞扬.杉山正明甚至用了一整章篇幅记录了年在业已消失的契丹辽上京的旅行.读此章时正身处大兴安岭东麓,杉山正明所感叹的道路颠簸已不复存在.国内外旅行多了,就能体会到近四十年来中国经济增长的表现,那就是公路网的完善,路况的优异.即便是在人迹罕见的山顶草场,道路上的隔离线也像是昨天刚画上去的般清晰,稳稳的安全感.唯有的一次惊险是在庆州白塔,杉山正明将其照片放在了书的首页.庆州位于巴林右旗,这地名定是清朝时命名,政治中心在北京,蒙古人只有面南,以南为瞻才能将东边的城镇称为左,西边的城镇称为右.庆州是庆陵的奉陵邑,埋葬的是同宋真宗签订澶渊之盟的第六代辽帝.早上从位于巴林左旗林东镇的辽上京出发,先驱车前往三十公里外的祖陵,之后再往西北进入山区,行驶一百公里到庆陵.一路掠过村镇,竟然发现有猪躺在烂泥里晒太阳,有鸡在屋舍外觅食,看来这里已经是农耕区了.接近目的地时就能看到远处的白塔,以群山为背景,记下了此地的海拔高度-米.路牌上写着索博日嘎镇,不知蒙古语的含义,于是向加油站的人打听镇名.加油员告诉我镇子就叫白塔子镇.镇上很脏乱,看不到干净的旅馆可以夜宿,只好决定参观完白塔后开夜车前往巴林右旗政府所在地大板镇.庆州白塔在庆州城内,跟所有故城一样,不过是土墙环绕之下的荒地.突起的土堆很有可能是古代辉煌的殿阁,土墙豁口往往是昔日熙熙攘攘的城门.我从一个豁口开车进去,七转八绕地沿着旧车辙开到白塔前.看门人告诉我塔正在维修,里面都是电线,本来是不对外开放了,看我从那么远的地方来,例外让我进去看看.里面只有一男一女两个工人,女的负责运送水泥,男的负责切割砖块填补塔基缺损.塔身的浮雕很清晰,应是修缮后的效果.我问那工匠庆陵在何方位,两人一脸迷茫,估计是外乡人.我出来时,几个背着户外背包的年轻人不得入内,只好在外围举着相机拍照.天色已晚,莫非他们夜间要在此露宿.辽代建造了很多砖塔和寺院.很多跟庆州白塔一样,至今还能从远处就瞥见高耸的塔身或开阔的殿顶.去山西,还没下高速进县城,就能望见应县木塔蔚然立于城中.现在已禁止登塔,但步入首层,壁画和佛像就足已让人肃然.距离北京不远的蓟县独乐寺,另外一座辽建,虽然现今县城里建起了高层住宅,但远远还是能分辨出那立有观音巨像的观音阁飞檐.从庆州白塔赶往巴林右旗政府所在地-大板镇投宿,没开多远就入夜了.标致毕竟是款老车,车灯照不远.我只好跟在一辆货车后面,以它的尾灯导向,避开来车灯光.那辆货车车厢里装满了三层的羊,都安静地卧着.我跟得那么紧,总能看到牠们无辜的眼神.近一百公里的山路,总觉得我是在送牠们最后一程,真的很想就此成为一个素食者啊.
庆州白塔在日本国策的影响之下,二十世纪初不少日本学者深入中原和满蒙进行田野调查.杉山正明在其书中提及了不少日本学者,这些学者后来促成了东亚历史京都学派的形成.鸟居龙藏年来到蒙古喀喇沁王府3,一面教授日语,一面学习蒙古语.他曾写到:"我可能如愿永居于蒙古.下次回东京,我会尽量把所要的书及其他东西全部打包带回蒙古.我已觉得,当蒙古人,过蒙古人的生活,这样做反而让我快乐."_____3:我随后也游览了这座距离赤峰60公里,位于山地的王府,对其马厮和院落后群山印象颇深.年鸟居龙藏用了一整天时间调查辽上京,感慨之余,写下了这样的笔记:"城内荒凉极了,只剩中心位置那两个高台.附近有石狮子,很多石柱础,以及散乱于各处的黄绿瓦片.可以想见辽代皇帝的御座就在这里.想起日本俳句诗人芭蕉的著名俳句,感觉芭蕉的即兴诗境与古城的景象颇为一致:这一片夏草啊,是阵亡士兵的梦痕(夏草やつわものどもが梦の迹)."我在辽上京住了一晚,林东镇因为是旗政府所在地,宽敞街道两旁尽是气派的楼堂馆所,其中最气派的是巴林左旗中学,值得欣慰.我开车冲上辽上京遗址中心的一座高台,人们在标有辽上京遗址的石碑前放了几尊观音像和香炉.虽然辽代统治者推崇佛教,但在此处燃香礼佛总让人感到有点不伦不类.高台下有考古队正在挖掘,可以清楚看到他们的宿营车.台上有两个本地老人,跟他们聊了几句.大爷说这什么都没有了,你还专程那么远过来看.不过辽国可真大啊,俄罗斯的一部分也属于辽国.我心想,是啊,所以蒙古历史博物馆里契丹的部分用了"辽"的发音Liao.我问他城旁流淌的河叫什么,老人告诉我有两河绕城,蒙古名称,我没能记下,两河在东南方一处山下汇流,名曰双龙戏珠.大妈问我是不是为了写作而来此处.这让我有些吃惊,但转念想此处风景寻常,除了写作还真无法干其它的.辽上京也不乏古塔.老人为我指了指远处隐约可见的一座塔后,我就开车下了高台,循路往南开去.南塔在一处山丘之巅,土路坡度很大,但还是稳稳地攀到了山顶.虽然已是夕阳,塔上仍有数人.一对年轻人,看着像是在恋爱之初,站在塔基边缘,眺望着远处的林东镇."上京临潢就是这里.东京是我上学的地方-辽阳.西京是大同."女的轻声惊讶的一声,大概是她觉得大同距离此地很远的缘故吧.男的接着说:"中京大定就是咱表哥那-宁城.南京是开封."分不清他说的是他表哥还是女方的表哥,但无论谁的,都含着亲昵之用心.刚还钦佩此男生头头是道,但听到此我不由得插嘴道:"你说的真不错,不简单.只是南京不是开封,那是辽的对头宋朝的都城,辽南京是现在的北京市."觉得男的有点不好意思,我于是跳转话题到辽阳-他上学的城市,接着说:"辽阳是耶律阿保机的长子东丹王的驻地,不过后来即位的却是他弟弟."于是男的赶紧附和道:"对对对,辽阳那也有一座跟这一模一样的塔,叫白塔.我还知道他弟弟就是耶律德光."
我不想继续干扰两人,转身下了塔基,留两人站在塔基边缘,俯瞰着前方的山峦和城镇,让男生接着完成那情趣盎然的求偶过程.
赤峰和林东之间的西拉木伦河辽统治者虽有汉化,但也试图延续契丹传统.耶律德光取代东丹王耶律倍继承大统,据说就是宫廷部分人觉得东丹王汉化过深.他曾在医巫闾山建造藏书楼,收集中原图书,其画作[东丹王出行图]如今收藏于美国波士顿艺术博物馆.仅从临潢府的命名也可看出汉文化的影响,临潢即为临近潢水之意,潢水是西拉木伦河即西辽河的别称.从赤峰出发横跨此河后即到林东.我在桥上紧急停车带驻车,每当过往的卡车开过,就会感觉到桥身在颤动,赶紧拍摄了几张羊群在河边饮水的照片,记下此地的海拔-米后,就迅速开车离开了这条被誉为滋养了契丹人和蒙古人的河流.这次旅行的线路可一分为二.一向在大兴安岭西麓,紧连蒙古高原,蒙古人的发源地.另一向在大兴安岭东麓,即辽西一带,契丹人的发源地.我从张家口北上到蒙古高原-海波在米上下,之后向东升至大兴安岭山地南麓-克什克腾世界地质公园,园内黄岗梁林场制高点海拔米,再下到位于东麓谷地的赤峰-市区海拔米上下,最后从位于海平面的山海关返京.在克什克腾也经过了西拉木伦河大断裂,站在山巅-海拔米-俯视峡谷,西拉木伦河在此形成河曲向东流淌.一队来自山东的摩托车骑行者也停靠在这里,都裹着防风服,随摩托车队还跟了辆给养面包车.看到旅途中以各种方式贴近自然,享受生活的人们,总会让人心生愉悦.
海东青史书上总在提一件事,就是辽契丹贵族热衷打猎宴饮,为此女真人要进贡大量海东青4,一种隼鸟.女真人不堪重负,于是起而灭辽,建立金,最后灭北宋.我总认为这是种形象但夸张的记载方法._____4:黑龙江省博物馆有幅赤峰市白音罕山辽墓壁画,图中辽代侍卫手中所持的鹰即为海东青.海东青,身小而健,其飞极高,善于捕捉天鹅.五国部产海东青,以"玉爪"最为昂贵.以海东青捕获天鹅是契丹春季狩猎的重要内容.契丹素爱海东青,强迫女真贡奉,造成女真等民族深深结恨契丹,以致清人说"辽金衅起海东青".女真发源地金上都我曾去实地寻访过,从哈尔滨开车不久到阿城,环岛中央立着金代皇帝御辇的饰物-铜座龙的雕塑.金上都亦只留土墙.若以此为中心往东划一个半径五百公里的扇形-囊括北大荒,辽东,朝鲜北部以及海参威,就是女真祖辈生活的范围,称为白山黑水-白山为长白山,黑水为黑龙江.重复上文提到李零的总结,东北方向的肃慎-挹娄-勿吉(北魏)-靺鞨(隋)为阿尔泰语系通古斯语族群.由靺鞨又分出两支,黑水靺鞨(即女真,建立金,黑水指黑龙江)以及粟末靺鞨(建渤海国,粟末指松花江).肃慎,勿吉,女真是同一族名的不同音译,大致可以看出白山黑水民族的传承.辽疆域包含蒙古高原,辽西诸河流域,以及白山黑水三大地理区域.蒙古高原是草原,戈壁和沙漠,所供只有马匹和牛羊.辽西诸河流域虽有农耕条件但无农耕传统,这里是辽上京,跟北宋开封一样的消费型行政区域.黑山白水则可提供丰富的生活必需品,皮毛,树木,当然还有娱乐用品-海东青.各地资源不均而为政者不擅共享繁荣,最终无不落得动乱之结局.恐怕这才是辽灭亡的主要原因吧.史书讨论北宋的亡国,也归咎于宋徽宗征花石纲.可独为营建开封一处皇家苑囿,何致国破?历史惊人地在重复,只徒使后人唏嘘,却从未启智为政者.宋太祖掠南唐后主至开封.女真人在完颜阿骨打率领下,烧毁辽上京,围困开封,掠辽天祚帝和北宋徽钦二宗至五国城,距离金上京不远的哈尔滨依兰县.金末代皇帝也未逃出客死他乡的结局.金由金上京迁都北京再开封,怎奈蒙古人重走女真人灭宋路线,杀至开封.金哀宗落得个自缢于黄河岸边的结局,与那按出虎河相距已一千六百公里5._____5:"按出虎"在女真语中是"金"的意思,金上都就建在松花江支流按出虎河畔.
祖州俯瞰辽开国者耶律阿保机的陵墓-祖陵在女真人攻入辽上京时被盗,奉陵邑祖州被毁.秋天这里成为不错的登高赏红叶的去处.祖陵建在山上,祖州城建在半山-海拔米.在前往祖陵的山道建有功德碑-海拔米,只存有赑屃碑基,碑身当年被女真人砸碎.近年考古挖掘时,发现部分碑身碎石,得知碑身南面刻契丹文,北面刻汉字.一个游客俯身想去辨认那南面文字,嘟囔着认不出那字.我心里暗笑,你认出的话那就是神迹了.本想继续登山至顶,走到一半,向下山的一对父子打听路途远近.他们早上开始登山,现在才下来,说上面除了视野开阔外,可看到进山的山口,除此没有任何陵墓的标记.我没有带午餐,早上就冲了一袋麦片,喝了一杯咖啡,没有充足的能量,索性放弃了攀登.杉山正明在他书中激情地描述了这个地方,从其封闭的空间到草原民族的远古传说.唯有精于草原民族历史的学者才能在旅行中达到那种境界-能看出常人所不见的景致吧.
丝绸辽宋澶渊之盟规定宋的岁贡是20万两银和30万匹绢,可见辽对丝绸的需求.现在提到丝绸就会想到诸如苏杭等长江以南地区,但至少在辽代,河北也是盛产丝绸的.伊本·白图泰是位阿拉伯的旅行家,虽然没马可·波罗出名,但其游记更加有据可查.他是这样描述泉州的:"我们漂洋过海,到达的第一座城市就是宰桐城-橄榄城6.可这座城市不种橄榄,整个中国和印度都不产橄榄.但却为这座城市起了一个宰桐-橄榄的名字.这是一座宏伟壮观的大城,以生产锦缎而闻名,并以城名命名叫刺桐锦.这种锦缎比行在和大都锦更好."_____6:宰桐就是刺桐,原泉州城遍植的一种树木,在阿拉伯语中同橄榄同音.文中"行在"指的是杭州,因曾是南宋临时都城,故被称为行在.大都是北京.河北的丝绸中心在石家庄正定-赵云的故乡.汉朝时属于常山郡,故三国演义里赵云对阵曹将时总会英姿飒爽地报出常山赵子龙的家门.唐末军阀群起,燕云十六州割让给契丹,辽迁此地居民至大小凌河流域,以纺织丝绸为业,居民只向辽朝廷输纳蚕丝或绢帛,而不缴纳谷物.这些居民叫做"丝蚕户",辽宁的锦州由此得名.所以当我驱车来到宁城辽中京,看到大塔旁写着"草原丝绸之路起点"的横幅时,就一点也不诧异了.县城不是很整洁,先停车在一家小餐馆吃午饭,要了煎土豆片和老虎菜,煎土豆片尚可.如今在内蒙古大兴安岭东麓一侧种植了大量土豆.在山区行车,隔一段距离总能看到崭新的马铃薯冷藏库.可是老虎菜太让人失望,在大酱上撒了堆切碎的大葱,尖椒和香菜,先不说用大酱凑合,大葱起码应该切丝吧,太马虎了.菜上又撒了一层油炸花生,虽然花生个大新鲜,但也没有这种吃法的啊.宁城县仍属于内蒙古,老板带着辽宁口音杂着唐山调跟我打招呼,因老虎菜太过马虎,我懒得搭理他.拿起醋瓶往老虎菜里倒,抱怨着醋怎么一点也不酸.老板有点冤屈地说他的醋可是朝阳塔城陈醋.结账应该是36元,他算成32元,我也没吱一声.后来在田间向本地人打听路线,所带口音也是辽宁夹带唐山味,莫不成是河北丝蚕户的影响.
辽中京俯瞰
算是弥补午餐的不满,辽中京迎面给了我一个震撼.当地人称呼大明塔为大塔,是因为其体量巨大,全高80米,八角形十三层密檐,每边长度14米.本地还遗存有另外两座塔,我随后驾车前往才发现经过的村庄,长长的公路和宽阔的玉米地都被巨大的城墙夯土堆包围在内.升起无人机,越发感受到城址的巨大.后查阅资料,证实了我的感受,辽中京是五京中面积最大的.辽设置五京,"上京为皇都,凡朝官,京官皆有之.余四京随宜设官,为制不一.大抵西京多边防官,南京,中京多财赋官".套用时下词汇,辽中京可谓是产业区,种桑,养蚕,制丝,纺织.辽上京吗,那就是首都功能区.实际上,大辽的王庭却是在移动之中,此为辽代行政的一个鲜明特色-四时捺钵制.捺钵是契丹语,意为行帐,指辽代皇帝出行时的行宫.辽代捺钵制度将一年分为春水,秋山,纳凉和坐冬四个阶段.春季在今松原查干湖捕天鹅,钓鱼,并接受女真诸酋长的朝贺.夏秋在辽上京西北山地避暑,张鹰,游猎.冬季在今西拉木伦河和老哈河汇流处射虎避寒,更并接受北宋的礼贡.杉山正明反复地感叹研究辽金历史的困难.元朝统治者虽遵循中原传统,为前朝-辽金西夏都立了史,但原因不详,又有些忌讳,不愿为辽金西夏详述,多一笔带过.制度历史学家只能依据只言片语的史书,推演延续三百年之辽和一百年之金.而经济历史学家恐怕在辽金西夏历史前只好止步了,史料中没有任何人口和岁入的数据.经济历史学家推测南宋的岁入至少为10,万贯=6,万两银.如此对辽的35万两(1匹绢=0.6两银)岁供只占岁入的0.5%.金围困开封,要求岁贡万贯(升至2%),另赔款17,万贯7,相当于五十年的岁贡.由此可见相比契丹人,女真人毫无经济头脑,只会杀鸡取卵的招数.如果说果女真人不堪契丹人奴役而反,那可谓是一旦被奴役者翻身,只会变本加厉7._____7:以上数字出自伊佩霞新书[宋徽宗].女真人包围开封时还索要了画匠20名,酒匠50名,酒3壶,大批书籍,包括[资治通鉴],苏轼和黄庭坚的书法作品.最终退兵时,17,万贯赔款不足的部分则以12,名皇亲国戚女子相抵.即便如此,也未能启迪后世君主丝毫.
土墙此行见了太多的城墙夯土遗存,可见夯土之结实耐久.曾在对外经济贸易大学学习两年,校园距离北土城不远-那一线就是元大都北城墙遗存.打开地图,在北三环以北有一条绿色带,那就是完整的北城墙了.有的地方挺高,或许是原来的城门位置,比如从牡丹园那爬,还需费些力气.给北三环立交桥命名时,有一座起了安贞桥的名字,对应的是元大都北门之一安贞门,算是历史的一丝延续吧.这两年又通了不少地铁,日夜穿梭在地下各个站点,可知健德门,光熙门也是大都的城门吗?安贞门取自[周易]:不克讼,复即命;渝,安贞吉.意思是无须复争,安守本源,可吉祥.
元上都那日风大,整个元上都就我一个游客.门票包含了电动车的车票,于是司机只好拉着我穿过昔日的御道.电动车可横坐三人,刚好可以穿过土墙的豁口-宫城南门明德门.司机把车停在了主要宫殿-大安阁的遗构之前,等我返程.我查看一处石碑,上面记录着大安阁的由来:本建筑基址位于宫城中心,上层为明清时期的喇嘛庙遗址,下层经考古推测为元代大安阁的建筑基址.大安阁建于至元三年(年),是忽必烈攻陷南宋汴京后,"取故宋熙春阁材于汴,稍损益之,以为此阁,名曰大安."全阁"飞翔突起,于青霄而矗上",令观者有"神营鬼构,洞心骇目"之叹,元人有"大安御阁势苕亭,华阙中天壮上京"的赞叹.稍后在元上都博物馆,一座建在山丘的土红色现代建筑里看到了大安阁的复原,四层高阁,"于青霄而矗上"所言不虚若.要是忽必烈在顶层接见马可·波罗,他是不可能不记述登楼之辛苦吧.元朝被史家赞为开放的朝代,如元上都和大都的规划师是邢台人氏刘秉忠8,宫殿的设计师任用了阿拉伯人也黑迭儿,工匠总管则是尼泊尔人阿尼哥.刘秉忠自不必说,阿尼哥修建的白塔如今还矗立在西城妙应寺,为纪念他拉萨到加德满都中尼公路的尼泊尔段被命名为阿尼哥公路._____8:刘秉忠取[易经]中"大哉乾元"之意,建议蒙古更名为"大元",忽必烈采纳了这个名称.由欧亚大陆自东向西同纬度行进,气候变化不显著,路程半径也小,不算难事.但由北而南沿经线行进,气候变化大,路程半径也大,绝非易事.北宋贬官也都是贬至广东,存心让他们去吃苦.中原人都难以适应的华南气候,就不必说蒙古人了.辽金都未曾越过的淮河一线,蒙古人越过去了,而且还两次渡海攻打日本.蒙古人身为游牧民,何以做到的呢?
元上都浮雕有一组巨大的浮雕立于元上都遗址之前,中间端坐忽必烈,右侧文官,左侧武将.我被右侧列立的文官像所吸引,有汉人,阿拉伯人,回鹘人,藏人及欧洲人.原来是有那么多来自四面八方的人汇集于金莲川.宋代大运河漕运的目的地是开封.元定都北京,为弥补北运河的运力不足,需要借助于海路.两个原崇明海盗朱清和张暄开通了太仓刘家港到天津的漕运海路,成为富豪,日后的上海也脱胎于此.元大都城墙当时由夯土筑成,并未包砖.北京春夏雨水季节为保护城墙,每年要用苇席全线遮盖城墙.朱清和张暄向朝廷提出备资用砖石包裹元大都城墙,只是不知为何未被朝廷采纳.看来忽必烈真是唯才是举,无问东西.金中都是在辽南京城的基础上建成,规模大致是明清北京城的三分之一,位于明清北京城西南角偏外,如今基本无地面遗存.年时发现了一处水门关,为金中都南城墙的出水涵洞,挖掘后在其上修建了辽金城垣博物馆.因为水源问题,元代营建元大都时完全弃之而北移至以积水潭为水源中心的新址.金中都的正殿名为大安殿,为元上都继承了下来.各朝各代城墙皆毁,非年代久远所致,人为烧毁废弃方为主因.否则何谓换了人间?
闪电河寻访元上都之前,就知道闪电河穿上都而过.所以坐在电动车上,眼睛一直在找寻着河道.对,不是河流,见过那么多河断流,没有奢望在这里还能见到流水.只有一小处水泊,有几只水鸟,我只当作昨日下雨积水而成的水洼地.进了宫城,看完大安阁遗址后,还是没有找到闪电河.出来拦住工作人员-一位身着蒙古服饰的姑娘,问她闪电河在哪?"闪电河啊,就里面,你刚才应该路过的啊.""就是那块水洼吗?""是啊.春天的时候水会多点,那些照片都是在那拍的."我在距离元上都最近的城镇-正蓝旗住了一晚.旅馆和饭店多以金莲,上都和闪电命名.照常去饭店吃饭,还要想着少摄入碳水化合物,照常晚上冲热水淋浴,沏茶,即便白天看到断流的闪电河,也丝毫没去念及水从何来的问题.这是现代生活带给我们的舒适,或者说我们是在透支未来.可是古代人要时时面对水源和粮食的问题.
金中都和元大都的漕运北京市区的水系,东北为潮白河,属于海河水系,经天津入渤海,自年以来河道断流.西南面为永定河水系,沿桑干河-永定河-海河河道注入渤海,北京的温榆河和莲花池都以永定河为水源.金代疆域未过淮河,赋税主要出自华北平原.漕粮经由卫河,滏阳河等汇集到天津附近,然后再沿潮白河逆流而上至通州.最后一程由通州至金中都的漕运无天然河道可依.金中都取水自莲花池,莲花池水源于永定河,也称为无定河,时有泛滥,河道阻塞不畅.金中都高出通州20米,莲花池的水量不足以驱动运河河闸.有金一代,最后一段漕运问题一直未能顺利解决.郭守敬是刘秉忠的学生,也是邢台人,天文学家,亦是元大都水利设计师.元大都之所以要北移建城,就是因为金中都的水源短缺所导致的漕粮最后一程需要借助花费高昂的陆运.城池北移后,郭守敬先取水玉泉山入人工运河-坝河,连通潮白河,于是海路来粮可由天津抵京城存储于海运仓,如今成为东直门内一处休闲餐饮场所.现今地名如西坝河,亮马河等与此有关.可是玉泉山的水量依然有限,满足不了日益见涨的漕运.郭守敬于是在北京西北山区遍寻新水源,在昌平凤凰山发现出水口白浮泉.引白浮泉之水至昆明湖,再至积水潭9.元代所谓积水潭如今划为数片水域,称为积水潭,前海,后海,北海和中南海.并由积水潭开凿至通州的通惠河,由此经大运河抵达通州的粮食可直达积水潭.这部分漕粮存储于江米巷,明朝时演变为东江米巷和西江米巷,成为清末的东交民巷._____9:元大都以积水潭东岸为中心建城,历时十八年.郭守敬主持的水利设施建设是北京能成为三代帝都的基础.不过他的大部分精力却用于天文观测和历法制定.所以今天国家天文台兴隆观测站世界上光谱获取率最高的LAMOST望远镜被命名为郭守敬望远镜.
元上都远眺打开电子地图,缩小,会发现北京和正蓝旗(元上都)不在一条经线上.放大北京,稍加留意就会发现永定门-故宫-钟鼓楼的连线并非指向正北,而是稍微偏向西北.延长此线,正好穿过元上都,元大都和元上都实际上位于同一条中轴线上.或许是巧合,但也可能是刘秉忠和郭守敬精确测量的结果,为的是一种象征,一种愿望,元代王气可以因此贯通.忽必烈是成吉思汗的孙子,一生基本处于征讨之中,很难想象这样一位君主,何能如此快速地接收中原文明?若说任用刘秉忠和郭守敬出于营造和征讨等实务,可他还征召了宋宗室赵孟頫.[元史]记载:"至元二十三年,侍御史奉诏,搜访遗逸于江南,得孟頫,以之入见.孟頫才气英迈,世祖顾之喜,使坐右丞叶李上".登大安阁远眺,眼前是缓和起伏的山丘.如此舒缓的草原景色容易让人沉静下来,与人心平气和地相处.这种出自草原的气质,也许也是忽必烈得以统一南北的原因吧.在元上都入口处张贴了一张告示,通知本地牧民冬季在景区内打草的时间和路线安排.景区里没见草包,应都已经拉到各自家里了.从张家口去元上都遗址要上S27张锡高速(张家口-锡林郭勒).时值秋季,草木泛黄,打包好的牧草整齐地散落在草原之上,还未收走.刚下过雨,打开车窗,空气中有甜味,两侧景色舒缓得如同大提琴的慢板.即便是两侧的火山群,也都是盾形火山,没有那种尖锐的锥形火山口,像卸下盔甲的阿瑞斯慵懒地趴在草原之上.
克什克腾克什克腾旗地处内蒙古高原与大兴安岭南端山地和燕山余脉的交汇地带,现今开辟为克什克腾世界地质公园.其南缘同清帝秋狝之地木兰围场相连.我在地质公园里住了四天,其中两天在热水泉镇泡温泉.这里没有室外温泉,泉水都通到房间.第一夜选择的酒店没有多少顾客,且处在外围,放了一个多小时的水,才有热水出来.由此说明镇上是共享一处泉眼,货真价实.温泉水很滑,钙离子含量应较低,水质较软.镇子处于山谷之中,海拔米,从这里出发,爬升米,行程不到40公里,就是黄岗梁林场的山顶.运气极好,上到黄岗梁刚停好车,就开始飘雪,于是在一日之内,看到秋冬两景.有一家人把狗带到山顶,任狗在初雪上撒欢儿,一会儿把脸埋在雪里,一会儿绕着自己尾巴转圈儿.我烧水做了杯咖啡,来自哥伦比亚的冻干咖啡味道不错,一边喝着一边看着这兴奋不已的狗.那家主人跟我一样,不着急下山回到热水泉镇,或到另一侧继续探索.这次旅行大部分时间在各遗迹和博物馆中穿梭,而这四天,是在克什克腾的秋冬风景中穿行度过的.找到一处好景致,停车,喝上杯咖啡或煮上包方便面.这里饭店的菜量普遍大,要上一份萝卜炖牛肉,吃一半,剩下一半打包,正好第二天中午加在方便面里.一路上很少游人,只有初雪覆盖的草场,埋头啃草的马匹,和舒缓的远山.如果能拖上辆房车驻车于此的话,那可真是最满足最放空的享受了.当然那漫步于遗址中的大部时间,头脑非但无法放空,反而会思绪纷飞.但这何尝不也是最满足的一种状态呢.古今之人都有凭吊古迹的本能,唐诗里大概有八成都是登台怀古之作吧.即便是萨拉萨星人也把登陆原点变成神圣之所而缅怀."我又去了一次他们的出生地-登陆原点-去走了一遍每个萨拉萨星人都至少会走上一遍的路线.那里现在既是博物馆,也是神社,还是在这颗行星上,"神圣"一词唯一能派上点用场的地方.七百年过去了,那里还没变过.播种船只剩下一具空壳,但看起来还像是刚刚着陆的样子.它的四周默默躺着各种机械,有挖掘机,有建造机,还有机械人操作的化学加工站.当然了,第一代人类的养育站和学校也在那里."10_____10:阿瑟·克拉克的科幻小说[遥远的地球之歌].
舍利子因走滨海线回京,所以要过朝阳.安史之乱的安禄山和史思明都出生于此,唐朝称这里为营州,自古就是胡汉相杂之所.也正是始于安史之乱,中国才由此又一次进入分裂,辽金得以跨过农牧分界线(北纬41°秦皇岛-北京-张家口-大同一线)南下.在这里结束旅行,也算是完成了辽金元腹地行地理和历史意义上的闭环.再往前,曹操北征乌桓的白狼山之战也发生在此地.大凌河流过市区,筑坝截流成一片水域,给人一种水草丰腴的假象.来程所见大凌河河道几近干枯,大环境使然,人的作为要么是杯水车薪,要么是掩耳盗铃之举.一路上探访了不少古塔,但还是选择住在市中心最高的酒店,并特意请前台安排了可以俯瞰双塔的房间.
朝阳凌晨一时才睡,把早起的定时取消.但早上迷迷糊糊地醒来,正是日出之时.先塔刹继尔塔身沐于光辉之中,很快房舍,街道,西边远山逐一亮了起来.洗漱,早餐,然后下楼去参观双塔.两塔之间以步行街-慕容街相贯通.步行街两侧都是售卖石头和化石的店铺11,早早就有人把石头摆放在门口,开始等待买家.看到慕容二字,想到这里应是慕容氏前燕的都城._____11:朝阳出土过不少化石,被誉为"世界上第一朵花绽放的地方,第一只鸟飞起的地方".脊椎动物的化石非专业人士很难看出端倪,所以站在中华龙鸟化石前我看了半天也没发现什么.第一朵花的化石却是看明白了.那是一株植物上的豆荚,里面有小圆粒-种子,花朵可能缺乏木纤维而未能保存下来.只有开花才能结果,故断言这是第一株被子植物.被子植物出现前,绝无姹紫嫣红,地表是异常单调的绿色.之前读过北京大学历史教授罗新的一本徒步笔记-[从大都到上都-在古道上重新发现中国],里面引用过一首明代万历年间画家徐渭的诗作,徐渭是绍兴人士,但曾北游塞外:胡儿处处路旁逢别有姿颜似慕容乞得杏仁诸妹食射穿杨叶一翎风诗中杏仁指的是杏仁和麦芽糖一起熬制的甜食,类似现在各古镇满大街敲打的花生糖吧.我留意观察路人的五官,始终看不出有什么特色.倒是当地人在公共场所习以为常抽烟,给我留下深刻印象.在酒店大堂办理入住,几波人抽着烟,毫不顾及几位前台小姐,而她们也毫不侧目,看来双方皆习以为常久矣.不奢求路人皆有慕容的姿颜,留有射穿杨叶一翎风的身形,而酒店前台吞云吐雾还是令我吃惊不已.清朝初期,为保护满族发源地,筑柳边条禁止关外人入关.但清朝后期起开始大规模的移民,河北和山东两地贫苦之众出山海关进入东北拓荒.这应是胡儿容颜消失的原因,短短百年即可容颜不辨,物是人非.其实又何止是容颜呢?塔前铺着垫子,有人在磕长头,在内地不常见.买了门票参观北塔博物馆,可下到塔基,看到北魏初建时的基石.地上博物馆介绍了塔的沿袭,由北魏阁楼式木塔,到隋砖塔,再到辽加密檐,最后是年翻修.隋文帝重修此塔时安置了佛祖舍利,并刻碑铭记.不知此后什么年代开始人们就忘却了此事,直至年开启天宫发现两枚佛祖舍利.扶风法门寺亦然,如非塔身崩塌,人们也不会在地宫中发现舍利.如此隆重之物,人也是也会轻易忘却的.维修完成之后,人们把其中一枚重新放置回天宫,另外一枚放置于朝阳凤凰山.我想很有可能舍利子会再次尘封,再会无人知晓.
朝阳北塔即便是面对浩瀚的宇宙,天文物理学家不也是在孜孜不倦地寻求宇宙的历史吗?如果此等重要的事件都会轻易消失得无影无踪,我们面对的就可能是一个没有历史,可悲的未来.在元上都,我问闪电河在哪?那位蒙古姑娘说,你问的是上都河吧?哦,原来闪电河是上都河的谐音,蒙古语的发音是"相德因高乐".蒙古语有不少"马"的词汇,应该没有"都"这个词汇,"相德"应是源于金莲川汉人幕僚"上都"的发音.
古汉语中的"都"亦非首都之意,而是比"县"大的行政单位.首都是"国",顺序依次为"国-都-县-邑".国家称为"邦",汉以来为避讳刘邦,改"邦"为"国".口中的"中国"乃中心城市而非中央之国的意思.
看来历史不会轻易消失得无影无踪,虽隐晦,但总遗有蛛丝马迹.就像那北极巨大冰洋所截获的中微子轻微脉冲,传递出千年前某个超新星的猛烈爆炸的讯息.即便是太阳核聚变熄灭,太阳系不再有一丝热度,阿瑟·克拉克还是在[遥远的地球之歌]里描绘了地球毁灭前,将人类基因连同人类历史记忆送入外星系,萨拉萨星就是登陆原点之一,历史与未来在那里延续下去.
附记旅行同阅读,阅读亦同旅行.这几本书给予了我行程中诸多乐趣,满足与感悟.李零,[我们的中国]杉山正明,[疾驰的草原征服者:辽,西夏,金,元]阿瑟·克拉克,[遥远的地球之歌]侯仁之,[侯仁之自选集:历史地理研究]
五二郎赞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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