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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佛山二模年佛山一模文

年佛山二模、年佛山一模文学类文本与原文比较阅读

谢植宣

前言:原创命题,尤其是文学类文本阅读,好的文本材料可谓是“吹尽狂沙始到金”。这两年在佛山市一模、二模试题命制中,通过对短篇小说改编的处理,进行了命题的探索与尝试。年把陈世旭的成名作《小镇上的将军》由约字的长文改编成了约字的文章,年一模把迟子建约字的《朋友们来看雪吧》改编成了约字的文章。虽然对文字进行压缩删改,但也尽量保持作品的完整与特有风貌。现将原文与删减后的文章一并推送,有兴趣的不妨作一对比阅读。当然,必须承认,原文始终最精彩,压缩改编,只是为了命题的需要。

文学类文本阅读(本题共3小题,14分)

阅读下面的文字,完成7—9题。

小镇上的将军

陈世旭

小镇上来了一位将军,一位挂着休养的名儿在接受审查的将军。

  我们第一眼看见将军的时候,不约而同地从心里叫起来:“他怎么会是一个将军呢!”矮小干瘪,一脸打皱的老皮,身子佝偻着,还跛着一条腿!

  将军常常独自一人站在十字街口那棵被雷轰了顶的老樟树下。拄着茶木棍,挺直身板,不断地眨着那双有点昏花的眼睛,一声不响地在那里一连站上好几个时辰。既不同谁交谈,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但是,有一天,我们终于看到,他还有很厉害的火气。

  那一天是个假日。在开得刚刚能伸进一只手臂的肉铺门前,人头汹涌,乱哄哄地吵得震天响。

  将军站在老樟树下盯着这一切。突然,他走到沸腾的人群后面,举起那根茶木棍,在一个穿着绿军装的人背上敲了敲。这个满头大汗的人,正大声嚷嚷着,他是领取机关配给的,有优先权。现在他猛一回头,看到了一双血红的眼睛,马上就从人堆里退出来。“老,老首长,有事吗?”他刚入伍到此地不久,知道这是个老将军。

“哪个单位?干什么的?”

“驻军炊事班的。”

  一阵沉默。

“立正——”将军突然一声大喊。这完全规范化的严厉的口令声,一下就压倒了整个街口乱嗡嗡的噪音。

  口令继续从将军急迫的呼吸中迸发出来:

“向左——转!”

“跑步——走!”

  将军对着小兵跑去的方向,以标准的立正姿势挺立着,胸脯强烈起伏。

  十字街口霎时鸦雀无声。好象出现了一股神奇的约束力量,刚才忘我地拥挤着,冲撞着,喧嚣着的人群,鱼贯地排起了队形。

不久,镇上发生了一桩极其重大的事件。

  那天,将军来了急病。他蜡黄的脸上淌着冷汗,医院诊疗室,就看到一个妇女拉着护士在哀求:“救救我的伢吧,我赶了三十里路,天还没亮就到了,可现在……”将军伸手触到孩子的额角,立刻缩回来,喊道:“快,快把他抱进来。”随后,他自己一阵风似地扑到医生的桌前:

“医生!急诊病人!”

  桌子后面,本镇最高贵的女人,镇长夫人,医院负责人,主治医生,正在给一个远房亲戚听诊。这位亲戚正眉飞色舞地给她数着一笔账——他女儿这次订婚的收入。女医生听得如此入迷,以至于听诊器老半天没有挪动了。听见将军的呼喊,她斜了一下眼:“再快,也得挂号。”

“我挂的是一号!”农村妇女急忙说道。

“我问你,这个人挂的几号?”将军指着女医生的远房亲戚。

“嗬嗬嗬,你是专门寻老娘的麻烦来了哈。我问你,你是这伢子的公还是爸?”

“无耻!”

“什——么?我无耻?你这个不识趣的老东西!我无耻什么?”

“刷”的一声,将军挥起了他的茶木拐棍。

狂妄的女人尖叫一声,抱起了脑袋。

  但是,拐棍没有落下来。将军伸出另一只手,抓住拐棍的另一头,紧接着“咔啪”一声,结实的茶木棍断成了两截。

这件事,立刻就传遍了全镇。一向树叶掉下来也怕打破脑壳的小镇人,脸上居然也有了一种不怎么安分的愠怒之色了。

很快,一个阴影笼罩了小镇。

年,敬爱的周总理,在人民最需要他的时候,逝世了。噩耗宣布的当天上午,将军出现在街口的老樟树下。

  在料峭的冷风中,将军显得异常憔悴。

“同志们……”他喊着,喑哑的声音听起来觉得陌生。人们默默站住了。他弯下腰,吃力地拉开一个硕大的提包的拉链,露出了一整袋黑纱。然后,他抬起头,突出的喉结艰难地抽动了一下:“请吧……”

  不需要解释。人们不假思索地一个跟着一个,从将军脚前的提包里拿起黑纱,佩戴起来。

“谁叫你这样做?”镇长的一只被香烟熏得焦黄的手,从后面按到将军的肩上。

①将军一声不响。

“我们已经传达通知,基层和民间一律不搞任何形式的悼念活动①。你这样做,目的是什么?”

②将军纹丝不动。

  镇长暴怒地转过身,面对街口,大喝一声:

“你们都给我站住!把黑纱摘下来!”

  人们惊惶地站住了,但谁也没有动手摘黑纱,眼睛齐刷刷地看着将军。

  镇长朝将军转过身来。

③将军连眼珠也没朝他转一下。他脸上有一种漠然的平静。

“你这样做是要付出代价的!等着吧,等着我来打发你们!”镇长扭歪了嘴脸说道。紧接着,他从街口消失了。

一直到完全看不见镇长了,将军突然张开嘴,艰难地喘息起来,然后,颓然倒下了……

历史有个坏脾气,喜欢嘲弄极力要驾驭它的人。这一年十月发生的那场惊天动地的巨变以后,的确有一些人被打发了。不过,不是镇长所预言过的那些人,而恰恰是镇长本人。对将军的审查也证实了那些罪名都是某些别有用心的人的不实之词。

  当我们按照新世纪的蓝图,着手小镇建设的时候,首先想到的,是为将军建一个纪念碑。但是,该建一个怎样的纪念碑,却吵开了。在争得不可开交的时候,一位老人挤到人群中间,把他枯瘦的手颤巍巍地举起来,指着那棵老樟树,说:

“什么纪念能比得上它呢?它老皮斑剥,叫雷轰了顶,但是它根不死!看看吧,这碧绿鲜亮的新枝枝,新叶叶……”

在老人哽咽着说完这些话以后,我们突然觉得这棵树变成了将军:他拄着茶木拐棍,挺直身板,不时眨一眨有点昏花的眼睛,一声不响地注视小镇的种种变化。(约字)

①年1月8日,周恩来总理逝世。“四人帮”害怕人民悼念周恩来,下令禁止举行悼念周总理的活动。

7.下列对小说相关内容和艺术特色的分析鉴赏,不正确的一项是(3分)

A.小说先抑后扬,开篇没有交代将军的人生经历,对其被拉下马、接受审查的原因也并未涉及,激发了读者的阅读兴趣。

B.将军初到小镇时,常常独处,不同人交谈,与镇上的人们保持着距离,因为他明白自己的处境,也对周围的人有戒心。

C.小说在叙述故事时采用了第一人称和第三人称交换叙述的方式推进,这既增加了小说的真实性,又充实了小说的内容。

D.小说在情节设置上匠心独运,看似闲笔,实则大有深意,例如开篇写到的“老樟树”,就暗示了将军的处境及精神追求。

8.面对镇长的三次问话,将军一语未发,但将军都用体态语作了回答。请结合文本,说说划线句子将军的体态语各传递了怎样的信息。(5分)

9.文章结尾“一声不响地注视小镇的种种变化”,结合全文,请说说将军使小镇上的人们发生了哪些变化?(6分)

7、B

“他明白自己的处境,也对周围的人有戒心。”分析有误。纵观全文,他明白自己的处境,自动远离人群是无奈也是他对群众的保护。但将军对群众始终抱有深情,且非常维护群众的利益,说将军“对周围的人有戒心”,打击面过宽程度也过重。

本题考查体会重要语句的丰富含意,品味精彩的语言表达艺术。能力层级为D。

8、

①处:佩戴黑纱是个人行为,不受任何人指使,佩戴黑纱不是受人指使,这是对周恩来总理的悼念。

②处:佩戴黑纱没有不可告人的目的,和民众一起佩戴黑纱是出于对周总理的敬意与爱戴。

③处:不会摘下黑纱,不会帮镇长劝阻人们悼念周恩来总理。

答对任一句1分,两句3分,三句5分。考生言之成理即可酌情给分。

本题考查体会重要语句的丰富含意,品味精彩的语言表达艺术。能力层级为D。

9、6分

(1)由杂乱无序到自我约束。买肉时争先恐后,全无秩序意识,目睹将军训斥炊事班士兵后,自觉排队;

(2)由胆小怕事到对不公平现象表示不满。镇长夫人缺乏医德,人们不敢指责,目睹将军挺身而出为群众争取权益,开始对不良现象不满;

(3)由屈服权势到守护正义。长期盲从权势、惧怕镇长。周总理逝世后,人们受将军感召,不再惧怕镇长。

每条2分:变化1分,联系原文1分。

本题考查考生从不同角度和层面发掘作品的意蕴。能力层级为F。

小镇上的将军

陈世旭

在我们这个偏远的小镇上,任何一点极细微的变化,都会引起人们莫大的注。

“喂,哪位晓得啵,瘌痢山脚下,喏,就是看守所右面,又在做屋。这是哪个单位的基建呢?莫非又扩大看守所么?”

离小镇中心约二里许的瘌痢山,实际上是座长满了乱石头的大土堆。

“看你们,真憨。”随着一声讪笑,出现了剃头佬那秃了顶,但剩余的头发梳理得油光水滑的脑袋。

他是本镇的骄傲。是那种土话叫作“百哓”的角色。所谓“百哓”,即“天知一半,地下全知”是也。那些从中学毕业回来的人,则用新闻界的语言称之为“消息灵通人士”。他在理发店里,把握着全镇的脉搏,以及它同外部联系的最新动向。从上街头到下街头,经常传着“剃头佬说……”之类的最新要闻。当然,他决不满足于用一种刻板的方式,来处理分量差异极大的各种消息。碰到令人耸听的超级新闻,理发店这个不足十平方米的新闻中心就未免太狭窄了,他就会像现在这样,跨出门槛,来到十字街口这些五花八门的摊子中间。

“你们都不知道吧,那是给一位将军做的屋。他就要到这里来,跟我们作伴了。”

“什么?将军?将军要住到我们中间来?”这个消息立刻就引起了不小的震动。我们这样的小乡镇居然会降下这样大的喜讯,这对我们是多么大的荣幸啊。在我们看来,不论一位将军还是一位国家元首,他所给予我们的神秘感,是没有什么太大的差别的。街中心好像起了一阵旋风,人们都像树叶一样,被卷到这个了不起的剃头佬身边。

“可是你们不消高兴得过头了。事实上,没有什么值得欢喜的事情。”剃头佬清了清喉咙,给喜形于色的人们,兜头泼了一瓢冷水。但是,这反而更加刺激了他们的好奇心理。人们一下伸长脖子:“为什么?”

“为什么?哼!说给你们听,可别乱传,这事是由内部掌握的。他早就给拉下了马,受审查。现在,是来这里充军的!”

“充军,为什么充军?”

“他是叛徒。”

“啊!”人们愕然得张口结舌。这对于刚刚浮动起来的虚荣心,不啻是一声晴天霹雳。大家觉得失望,有点泄气了。

“不过,他是挂了个休养的名儿来的。将军,倒还跟先前一样是将军,没有变。”剃头佬不愧是天生的宣传家。谁见了这种峰回路转,波澜起伏的宣传手法,不惊叹佩服呢!差点就要涣散的注意力,马上又被高度集中起来。而他也更加压低了声音:

“告诉你们,在处理他的时候,让他留一个籍。哦,不说你们不知道,像他这种人,都比我们多两个籍,我们只有个家乡籍,他还有一个党籍,一个军籍。那么,各位说说看,除家乡籍外,他该留哪个籍呢?”剃头佬突然把话打住,出其不意地提了个问题。屏声静气的人们一下子面面相觑起来。

“我看,应该保留党籍。在党光荣。”小镇搬运队那个莽后生把板车丢在一边,挤进人堆里打破了沉默。很多人跟着一迭声附和他。

剃头佬不以为然地撇了撇嘴。

“依我说,”这是老裁缝小心翼翼的声音。“还是留军籍合适,总要糊嘴呀。要是没有军籍,凭什么拿钱呢?没有钱怎么糊嘴呢?他未见得有什么手艺,难道还做得动田么?”

“哎,这就算得有点经济头脑了。”剃头佬一巴掌拍到老裁缝的肩上。老裁缝受宠若惊,脸涨得通红。

“上面正是这个意思,留个军籍,让他养老了事。”剃头佬说到这里,拿眼睛瞄了瞄那个后生,接下去说:“嘿,你们晓得啵,军级干部,一个月二三百块哩。”

这又引起了一阵啧啧声。剃头佬忽然由此想起自己一上午的生意还没有开张,拔脚就走。

有人拽住他的衣角:“哎,你知道他何时来么?”

“哎,你们真憨。”剃头佬有点不耐烦。“不会看那屋子么,屋子何时做好,他不就何时来了么!”

于是,人们恋恋不舍地散开去。嗡嗡地,嘤嘤地,把对这位背时的将军的种种猜测,种种预见,种种嗟叹,带到每个角落。

这个新闻是这样惊人,以致吸引住了我们全部的听觉和视觉。现在,趁着人们散去的时候,我们来浏览一下这个可爱的小镇吧。

镇上有两条呈十字状交叉的大街。这两条街宽得足以驰过一辆吉普车,加起来足有六百米长。零零落落地嵌着青石板的路面(青石板据传是明代官道的遗迹),以及从两边的门头上伸出来的,油漆斑驳的小吊楼,都在向人们炫耀着自己的长寿。

一条小河环绕着这美丽的乡镇。它所以叫作河,是因为它具备河的一般特点:有从地面凹下去的河床,还有水。这些在河床中间弯弯曲曲地流淌的河水,足以浸过你的脚背。这条河,给小镇的人们带来了无穷的好处。比如,把垃圾倒在这里,那是再方便不过的了。美中不足的是,如果每年春末夏初的山洪,没有咆哮着把这些垃圾冲干净的话,那么,一到干燥的刮风天气,垃圾就飞飘起来,同从路面上卷起来的尘土一起,在小镇的天空上,快活地旋舞着,然后纷纷扬扬地又落回到各家各户的门前,院内。

老天作证,我决不是一个吹牛好手。当我似乎有点过其实地描述我的家乡的时候,读者们千万不要以为我使用了文学的夸张。对于那个即将到来的倒运的将军,有这样一个豪华的舞台,恐怕已经是他的幸运了。

啊,真太出人意外了。

人们第一眼看见将军的时候,都吃惊得呆若木鸡。不约而同地从心里叫起来:“难怪,他这个样子,怎么配作一个将军呢!”

将军是什么样子?我们虽然没见过,可谁也骗不了我们。将军应该是那种有着可敬的白发,威严的剑眉,魁梧的身躯,腹部腆起……总之,是威风凛凛的样子。而他,这样矮小干瘪,一脸打皱的老皮,身子佝偻着,还跛着一条腿!

也许是不愿向不争气的命运低头吧,他似乎为了弥补这种仪表上的不足而很注意打扮自己。当然,如果我们不用这种刻薄的语言,从善意的角度上去认识这一点的话,那也可以说,这是使他牢固地保持着军人风度的唯一的方式:他出现在街头的时候,一身军服从来都是笔挺的,几乎没有皱折;帽徽,领章鲜艳夺目;不管天气多么炎热,从不解开风纪扣;尽管跛了一条腿(那显然是战争留下的标记),但脚步却始终保持着均匀的节奏。而这些,恰恰使我们时刻都感到,他是个不幸的人。他这个将军,似乎不是真实的,只是在领军饷的时候才有意义。不过,在公开或私下的谈话里,我们依然把他称作“将军”。

我们就用这种既不敬畏也不轻视,既好奇而又冷淡的眼光,满不在乎地打量他。而他对这些毫不在意。从到我们这儿来的第二天开始,他就不知疲倦地在我们小镇各处走来走去。

他拄着一根闪闪发亮的茶木拐棍,一瘸一跛地迈着节奏均匀的步子,从这条街的东头走到西头,又从那条街的南头走到北头。或者,在满是砾石的河床中,长久地徘徊。他这样不停地运动,有人挖苦道,这可能是因为他曾经用双脚丈量过全中国的土地,而形成的一种惯性。

逐渐地,不管人们是否愿意,他对我们已经幸福地生活了多少年代的小镇,发表起种种不客气的议论来了。比如,“你们不能花点钱,铺两条水泥路吗?”“不能在河对面的田里挖个窖,把垃圾送到那里沤肥吗?”等等。而被问的镇上的干部,也就用我们小镇人特有的机巧和智慧,客客气气地回答他:“哪来的钱呢?我们都是低工资啊!”或者:“哪有那么多闲工夫呢?”于是,围成一圈听着这类回答的人们,也就聪明地笑起来。因为,除非呆子,才会听不出这种回答下面的潜台词呢。

对这个古怪的将军,我们的感觉是复杂的。他是一个受着处分的人,但是又领取高薪;谁都怕同他过于接近,但又觉得,他力图干预我们的生活,是出于好心好意。总之,我们不打算解除心理上的戒备。好奇而不轻信,原是我们小镇人的天性。

他显然很快就觉察到了这一点,不再使慎于防范的人们为难了。但是,他又无法离开这个古旧的,嘈杂的,灰蒙蒙的乡镇。于是,他在镇上给自己选择了一个固定的立足点,就是十字街口剃头铺对面那棵被雷轰了顶的老樟树下。他常常拄着拐棍,挺直身板,不断地眨着那双有点昏花的眼睛,一声不响地在那里一连站上好几个时辰。既不同谁交谈,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这副神态,使人觉得好笑,那蹲在他附近摆摊子的人,不时抬头看他一阵;打街上走过的人,要过好长时间才把眼睛从他身上移开。而剃头铺的玻璃窗后面,剃头佬则饶有兴致地同人们讨论着,这样呆立在尘雾中的将军,有什么可以相比呢?“像站岗的”,剃头佬摇摇头;“像城里的交通警”,他还是摇摇头。撇着嘴唇品评了好大一阵以后,他才郑重其事地开口道:“你们到过汉口么?汉口三民路口有一尊铜像,站得笔挺,拄着拐棍,就是这个样子。对了,全像,不走二样……”

时间长了,站立在老樟树下的将军,好像真的成了汉口三民路口的铜像,不再引人注目了。人们习惯这点,就像习惯十子街口每个突出的墙角前,都分别有一个铜匠,鞋匠,白铁匠一样。如果一连几天没有见到他,人们反而会觉得少了点什么。

但是,他毕竟不是铜像。他有血有肉有思想。而人们有一天终于看到,他还有很厉害的火气。

那一天是个假日。在开得刚刚能伸进一只手臂的肉铺门前,人头汹涌,乱哄哄地吵得震天响。一些把恶作剧当过年的后生,把菜篮斜挎在背上,在人群里横冲直闯。那年头,人们习惯了“乱中求治”的新秩序。

将军站在老樟树下盯着这一切,额上的青筋扑扑地跳,按着拐棍的手微微地抖。突然,他跛得很厉害地穿过大街,走到沸腾的人群后面,举起那根茶木棍,在一个穿着绿军装的人背上敲了敲。这个满头大汗的人,大声嚷嚷着,想从人群中分出一条路来。他是按照优先权领取机关配给的。现在他猛一回头,看到了一双血红的眼睛,马上就从人缝里退出来。“老,老首长,有事吗?”他刚入伍到此地不久,根据一般的常识来断定将军的身份。

“整好军风纪再说话。”

这个一脸孩子气的小兵,惶惑地看着将军,迅速戴正军帽,扣好风纪扣,捋下挽起的袖子,最后垂下眼睛看自己的脚尖。

“哪个单位?干什么的?”

“驻军炊事班的。”

一阵沉默。

“立正——”将军突然一声大喊。这完全规范化的严厉的口令声,一下就压倒了整个街口乱嗡嗡的噪音。人们蓦地回过头来,看着这两个精神高度集中的军人。

口令继续从将军急迫的呼吸中迸发出来:

“向左——转!”

“跑步——走!”

将军对着小兵跑去的方向,以标准的立正姿势挺立着,胸脯强烈起伏。

十字街口霎时鸦雀无声。好像出现了一股神奇的约束力量,刚才忘我地拥挤着,冲撞着,喧嚣着的人群,鱼贯地排起了队形。

人们忽然之间,感觉到了这个曾经号令千军万马的人的赫赫声威。

不久,镇上发生了一桩极其重大的事件。这桩文化革命中本镇建立新政权以来最富爆炸性的事件,简直就等于一次“暴乱”。而经过这次“暴乱”,总是把怜悯放在失败者一边的小镇人,忽然觉得,有一个“位置”应该调换过来。

像将军这种年龄,这种经历的人,患有某种严重的痼疾,是难免的。对此,除了由跟他一起离职的老婆子(她医院的护士长)日常护理以外,按宽大为怀的慈悲规定,他还能定期到离小镇五医院诊察。如果毛病突然发作,没有药,医院就诊。

那天,他就遇上了这种情况。当他蜡黄的脸上淌着冷汗,由老婆医院的诊疗室的时候,门外长椅上呆坐着的一个农村妇女突然拉住他,哀求道:“解放军老伯,救救我的伢吧,我赶了三十里路,天还没亮就到了,可现在……”走廊里黑糊糊的,人的面孔很难看得十分清楚。将军伸手触到孩子的额角,立刻缩回来,喊道:“快,快把他抱进来。”随着,他自己一阵风似地扑到医生的桌前:

“医生!急诊病人!”

桌子后面,本镇最高贵的女人,镇长夫人,医院负责人,主治医生,无论从职业,地位和派头上看都毫不逊色的本镇皇后,正在给一个远房亲戚听诊。这位亲戚正眉飞色舞地给她数着一笔账——他女儿这次订婚的收入。女医生听得如此入迷,以至于听诊器老半天没有挪动了。听见将军的呼喊,她斜了一下眼

“再快,也得挂号。”马上又正视着眼前的交谈者,舒开了满脸笑纹。

“挂号了,她早就挂号了!”

“挂号了也要排队……哦,这么样养女儿倒也值得。”

“她挂的是一号!”

女医生狠狠扭过头:“小王,一号你喊了吗?”

“洞洞幺()当然喊了。”一个弯腰打针的小护士应道。

“喊过了,她不在,得重头来。”

“谁说我不在哩,唔唔……大队医生说,伢儿得的是急性肺炎,不是痛痛腰。唔唔……”抱着孩子的妇女,不知是紧张还是失望,哭起来。

“你该明白了,她没听懂!”将军吼道。

“那就更得让她学会照章办事。国有国法,院有院规,不然,还得了?”女医生把听诊器往桌上一摔,阴沉地瞥了将军一眼。

“照章办事就好。我问你,这个人挂的几号?”将军指着女医生的远房亲戚。

“嗬嗬嗬,你今天是专门寻老娘的烙壳来了啊。我问你,你是这伢子的公还是爸?”

“无耻!”

“什——么?我无耻?你这个不识趣的老东西!我无耻什么?我反党了吗?我是叛徒吗?恩?”

“刷”的一声,将军挥起了他的茶木拐棍。

狂妄的女人尖叫一声,抱起鸡窝似的脑袋。

诊疗室里静得连银针落地的声音都听得出来。除了那个惊呆了的女医生的亲戚外,屋里的人,没有一个打算从将军手上夺下拐棍。拐棍在半空中巍巍地颤抖着,颤抖着。人们巴望它痛痛快快地落下来,猛击到那个布满了肮脏雀斑的塌鼻梁上。

但是,拐棍终于没有落下来。将军伸出另一只手,抓住拐棍的另一头,紧接着“咔啪”一声,结实的茶木棍断成两截。

将军艰难地转过身,问自己的老婆子:“家里有药么?”

老婆子明白他指的是治孩子病的药,点点头。

于是,将军对那位农村妇女颤声问道:“你,信得过我们么?要信得过,跟我们走吧。”

这件事,立刻就传遍了全镇。一向树叶掉下来也怕打破脑壳的小镇人,脸上居然也有了一种不怎么安分的愠怒之色了。

是的,尽管我们孤陋寡闻,胆小怕事,但这也正使得我们爱凭直觉来作种种判断。如果一个“叛徒”以救人于危难为己任,而一个“共产党员”却置人民于死地,那么他们的位置,不是正好应该掉换一下吗?

一连几天,街口的老樟树下,没有出现将军的身影了。人们开始用一种莫名的焦虑和怜悯,暗中议论他。有消息说,他病倒了。可是自从那次对镇长夫人“行凶未遂”以后,用镇政府医院的优待取消了。

一群热血汉子,由那个曾在街头说“在党光荣”的搬运队莽后生领头,在一个漆黑的夜晚,悄悄摸到二里外瘌痢山上那个孤独的房子里,把将军扶上担架,连夜抬医院。

人们也许从来没有见过,年那个令人难以忍受的年头。它一开始,就用阴霾,酷寒和泥泞把小镇掩埋住了。本来就不怎么景气的小镇,好像一个奄奄一息的垂暮者。

但是,小镇上的人似乎得天独厚。恶劣的气候给他们带来的,并不都是坏消息。

这天,剃头佬又神气活现地来到了五光十色的十子街口,清了清喉咙,拿出了架势。毫无疑问,将要听到最不寻常的消息了。满街口的人们立刻振奋起来。

“告诉你们,将军,已经不是叛徒了,他的问题,搞清了!”

“真的?你听谁说的?”

“我的话还会假么?”剃头佬不屑地瞪了那个提问者一眼。他生平最恨的,也许莫过于对他的新闻的可信性表示怀疑了。不过,他还是接下去解释说:“你要不信,问他。”

“是我说的,”搬运队那个莽后生脸一红,他不像剃头佬,不习惯在大庭广众前说话。“医院住院的时候,将军原来的单位来了两个人,他们说,将军参加红军部队前的历史查清了,没有叛变行为……”

“哼,让老革命背黑锅背了这么久。”剃头佬一下把话头截过来,继续他没完没了的述评。“我早就说嘛,把将军从脚板看到头发梢,也找不出一丝孬包的影子来呀!真……”

“真是,贵人多磨……”人们好像自己身上卸掉了什么负担,兴奋而又不免唏嘘感叹将军受过的委屈。

“那么,这一来,将军不是很快就得走了么?”这是老裁缝小心翼翼的声音。

真是深谋远虑。这个顺理成章的问题是这样猝不及防。大家心里“咯噔”一响,都沉思起来。

“咳,是也是,我们小镇庙小,怎么装得下喏大个菩萨!”剃头佬搔了搔稀疏的头发,叹了口气。这在人们中引起了一种莫名其妙的伤感情绪。

通常是这样的:当你将要失去什么的时候,你才忽然感到了它无上的价值。

“看你们!党,国家,有几多事在等将军……成天巴望人家交好运,现在好了,你们又……真是……自私!”搬运队的那个莽后生忽然愤愤地责备起来。

什么?自私?是自私。将军有将军的岗位。那个岗位,重要极了,了不起极了。一句话,总不能叫他作我们的镇长吧?他要走了,这是值得庆贺的事。

于是,大家伸长了颈,眺望将军每天从那儿走来的路口,希望他能像以前一样,到街口这棵老樟树下来。人们觉得比任何时候都更想仔细看看他。如果将军不见怪他们先前的胆小怕事,他们还想同他攀谈。

要同将军亲热的欲望是这样强烈。忽然有个人提出来:将军昨天才出院,一时不会出来走动,我们为什么不可以去呢?

对,为什么不可以?完全可以。于是人们一呼百应,向镇外二里路的瘌痢山拥去。

荒凉而寂寞的瘌痢山热闹起来。

这个只有黑色的岩石和杂乱的荆棘丛的荒坡,原是小镇人最忌讳的地方。这儿打柴无树,牧牛无草,古往今来,一直是死囚的葬身之地。据说阴雨晦暗时,还听得到怨鬼的啾啾悲声。这么个晦气的地方,小镇人即使路过这里,也宁愿绕个大圈子避开它。

可是现在,山上这所与牢房为邻的“新房子”,成了一座香烟鼎盛的圣庙。人们朝圣来了。

当人们拥上台阶,一眼看见精瘦,佝偻的将军时,突然收住了步子,谁也不敢第一个迈进门槛。人们的心头交织着羞赧和敬畏。伶牙俐齿的剃头佬,如簧巧舌也好像失灵了。但是,许多人在背后用手捅他的腰眼。他慌乱而笨拙地用自己也没听清的声音喊了一声:

“将军!”

有好大一阵子,将军吃惊地睁大着昏花的眼睛,说不出话来。后来他明白了。枯黄的脸上,两行混浊的老泪,顺着密集的皱纹,弯弯曲曲地流下来。

瘌痢山同小镇相隔二华里,并存了无数个年头,而小镇人现在才第一次用喜悦的目光来光顾它了。

人们最先惊喜地发现,将军在屋后坡上的石头缝里,挖了许多树洞。

“打算栽这么多树吗?将军!”

“是的。我想在见马克思之前,至少治好这个瘌痢头。可惜,这石头壳上种果树希望不大,只好种松树。”

“莫非,将军先前想在这儿隐居一辈子?”

“隐居?”

“是呀,就是像晋朝时候,离这儿三十里开外的面阳山下隐居的陶公渊明先生哪。他先前是彭泽县令,后来不为五斗米折腰,弃官归田,就像这样。不过,你种的是松,他喜的是柳,光门前就种了五棵柳树,故号‘五柳先生’。”剃头佬抓住机会,大大卖弄了一番。

“哎呀呀,你扯到哪里去了。人家是古代名士,我算个什么?儿喝,儿喝……”将军放声大笑,呛得直咳嗽,“我最大的奢望就是让山上的树早点成林。以后有了机会,大伙动手把山脚下的那条河改造一下,给它筑上几道拦洪坝,蓄住水。那样一来,附近农田得到灌溉之利不说,小镇也就有了有树的山,有水的河,再弄点花呀草呀,鸟哇兽哇,不就成公园了吗!然后,我呐,就来做个看公园的老家伙。那时候哇,小伙子!”将军举起巴掌,在搬运队那个莽后生厚实的胸脯子上拍了拍。“你就领着你的美人儿,尽兴儿在这里逛吧,我老头子保险不提前关门!”

“要是他们躲在你屋子后头亲嘴,你老见了,可别拿茶木棍子打他的屁股啊!”人们笑得上气不接下气,剃头佬还在火上加油。

啊,笑吧,将军!好多年,你没有笑得这么畅快了!

笑吧,小镇人!但愿你们笑得永远这样高尚!

小镇到处都在盘算和议论着,怎样像模像样地给将军送行;送给他什么和让他留下点什么永久性的纪念;今后怎样同将军保持联系,等等。有几个人,还为争给将军饯行的先后次序,吵了起来。

但是忽然之间,一个巨大的阴影,笼罩了小镇。

敬爱的周总理——这个寄托着人民全部希望的伟大生命,在人民最需要他的时候,消逝了。当这个令人难以置信的的噩耗宣布的当天上午,将军由老婆子搀扶着,突然出现在街口的老樟树下。

太阳升起来,苍白而无力。天气出奇的寒冷。小镇更加灰暗,沉闷,悄无声息,仿佛在酷寒和悲哀中僵木了。

在料峭的冷风中,将军显得异常憔悴。深陷的眼睛周围蒙着一圈黑晕,脸上闪着铁青的冷光。但是,他站立得比任何时候都挺拔,更像一尊铜雕。

“同志们……”他喊着,喑哑的声音听起来觉得陌生。人们默默站住了。他弯下腰,吃力地拉开一个硕大的提包拉链,露出了一整袋黑纱。然后,他又抬起头,突出的喉结艰难地抽动了一下:“请吧……”

不需要解释。人们不假思索地一个跟着一个,从将军脚前的提包里拿起黑纱,佩戴起来。

“谁叫你这样做?安?”镇长的一只被香烟熏得焦黄的手,从后面按到将军的肩上。

将军一声不响。

“我们已经传达通知,基层和民间一律不搞任何形式的悼念活动。你这样做,目的是什么?”

将军纹丝不动。

“你们都给我站住!把黑纱摘下来!”

人们站住了,但谁也没有动手摘黑纱。

“你们要造反吗?老裁缝,你先摘!”

老裁缝打了个愣怔。看看臂上的黑纱,又看看镇长的黑脸,身上又抖了一下。

早上天没明,将军敲开了老裁缝的门,把一大卷黑布交给他。当时,那个巨大的不幸使他一下子感到全身冰凉。立刻,他就同将军一起,带着一种痛苦的庄严,忙碌起来。

现在,这个咆哮着的掌权人,强迫他做的是:把自己虔诚的良心,丢到街口的灰尘中,当众践踏。还有什么比这更使人感到屈辱。在这个小镇上,他生活了大半辈子,他精明,谨慎,安分守己,从来没有妨碍过别人。尽管如此,他还是有过被侮辱与被蔑视的痛苦记忆,但是,他觉得,面前的这场屈辱,特别不能忍受。

他的目光碰上了镇长身后将军的目光,那两团无声但炽烈的火苗,使他火辣辣的心口更加灼痛起来。他嘴唇抽搐了一下,缓缓说道:

“莫非给周总理吊孝,犯了王法么?算啦,反正到哪里也一样,天下饿不死手艺人,你看着办吧。黑纱,我是不摘的。”

“给周总理吊孝不犯法!”

“不摘黑纱!不摘!不摘!……”

小镇上,这些个在灰蒙蒙的岁月风尘中,从来是逆来顺受,庸庸碌碌的小百姓们,真的发疯了,真的造反了!他们的首领,是一位被放逐的将军。(泪流自此始)他唤起了他们心灵深处的正义力量。这股力量,把他们自己传统的怯弱和自卑,打得粉碎。

镇长惊惶地朝将军转过身来。

将军连眼珠也没朝朝他转一下。他脸上有一种漠然的平静,这种神情,有点像他在视察一场由他指挥的战役。

但是,只有一个人,就是他的老伴知道,精神和肉体的巨大痛苦,正在残酷地折磨着,摧残着这个衰老的病体。冰冷的虚汗,已经浸透了他的内衣。他全部的神经和肌肉都在紧张地痉挛。他顽强地挺立着。老婆子不敢惊动他,但她的心在暗暗地哭泣。

“你这样做是要付出代价的!”镇长扭歪了嘴脸,呻吟似地说道。紧接着,他从街口消失了。

一直到完全看不见镇长丑恶的影子了,将军突然张开嘴,艰难而紧张地喘息起来,然后,颓然倒下了……

几天以后,剃头佬又得到了一个惊人的消息:将军要永远留在小镇上当他的“名誉”将军了。因为他给自己惹了新的麻烦,剃头佬有生以来第一次将这件新闻闷在了肚子里。他不能站到街口去说,那样不会给他带来一点心头上的舒畅。

小镇人的心情,就像这早春的天气,才晴几天,又阴了。

瘌痢山重新被一片死一样的寂静包围了。虽然每天都有络绎不绝的人群来看望将军,但他们脸上不再有笑容。

将军从那天倒下去以后,再也没有从床上爬起来。他在昏睡中,体温有时升得很高。这时候,他无神的眼睛就直定定地瞪着天花板,时而狂怒地吼叫,时而梦呓般呢喃。

突然有一天,将军完完全全清醒过来。他轮流巡视着一张张悲伤,呆滞而忽然现出慌乱神色的脸,一边喘息,一边微笑,用十分清晰的声音,艰难地说:“你们,不要赶我走……我要在这儿看园子……不过,你们得种树……修路……挖河……你们不会赶我走吧?啊,这就好……”

将军死了。他把崇高的荣誉,永久地留给了小镇人。

立刻就传来了上面的指令:将军的遗体,就地火葬;不通知亲友;不发讣告;不举行任何形式的吊唁。但是,这种自信,实在愚蠢极了。因为,他们企图左右的这件事,根本就没有他们插手的可能。

小镇人用一种沉着的蛮横和平静的狂热,垄断了将军的后事。

人们一下子就把治理丧事的领导班子推举出来。这个班子立刻就作出了决议:依照最古老,最隆重的传统乡土风俗,为将军举行葬礼。这个决议没有遭到任何异议立刻就被大家接受了。

哀悼一个最现代的革命者,却要沿袭最古老的传统,最蒙昧,迷信的方式,对此,我不敢妄加评论。赞成吧,有复旧的嫌疑;如果反对,那简直就要冒被本镇人当作仇敌的风险。

镇上一个最老的长者,献出了整个小镇唯一的一具柏木棺材;老裁缝连夜赶制了全套的寿服寿被;遗体入殓的时候,焚起了高香,点亮了长明灯。因为剃头佬整容整得太慢,这个工夫花得很长。“八仙”由搬运队十六名强悍的后生组成。在起棺的那一刻,他们宰了雄鸡祭杠。那个被将军从垂危中挽救下来的孩子,由他的父母领着,从三十里外赶来,担任了将军的孝子之职,披麻戴孝,向所有来吊孝的人,下跪叩头。停丧的日子,瘌痢山突然生出了一片“森林”,这是小镇人和小镇周围四面八方的乡村送来的孝幛和花圈。由那个将军呵斥过的炊事班小兵送来的当地驻军的巨大花圈,显得特别引人注目。

出丧是在一个阴暗的早晨。整个小镇和四方乡野,天低云垂,悲声大恸。尽管按照将军的遗嘱,他的墓茔就落在瘌痢山上,但浩浩荡荡的送殓队伍还是来到小镇的街上。“八仙”们抬着将军的灵柩,依次经过每家每户门前。每经过一家,就停顿下来,等到这一家长长的一串“千字头”炮仗响完,再移向另一家。这就使得丧队的行进近乎蠕动。全长不足六百米的两条街道,竟走了整整一个上午。灵柩最后在街口那棵老樟树下,将军一向站立的位置上停了很久。人们一个跟着一个泣诉了满含着忏悔,悲痛,追挽,誓言的悼词。

对这次最肆无忌惮的“复旧”行动,加以反对的主要代表者有两个:一个是将军的老伴。她一再劝阻说,将军是共产党人,是革命军人,他有遗嘱,要火化,不要打扰大家……小镇人没有等她说完,流着泪哀求她:将军懂得我们,不会生气的。火化的事,我们同意,但以后再说,先让我们遂顺遂顺一下心愿吧。将军的老伴只好用力合起眼睛,尽力不让泪水流出来。另一个反对者是镇长。不过他全部的反对行为,只是半掩在办公室窗前的布帘后面,瞪着一双冒火的眼睛,把牙齿咬得咯吱咯吱地响:

“等着吧,等着我来打发你们!”

历史有个坏脾气,喜欢嘲弄极力要驾驭它的人。这一年十月发生的那场惊天动地的巨变以后,的确有一些人被打发了。不过,不是镇长所预言过的剃头佬,老裁缝们,而恰恰是镇长本人和同他一起靠打,砸,抢上来的权贵们。

当小镇人按照新世纪的蓝图,着手小镇建设的时候,首先想到的,是把将军的宿愿付诸实现。

在十月以后的这一年最后三个月里,瘌痢山以及附近的几个山包挖满了树洞;镇外河岸边的垃圾堆清除了;镇上的两条街铺上了水泥;河的改造也列入了小镇附近社队的水利建设规划,几千名劳动力在春节前完成了第一期工程。

这一切进行得就像新婚大典一样热烈,偶然也发生了一次不幸的争吵。这次争吵爆发得很激烈,引起了全镇的震动。

争吵是由要在街口的老樟树下,为将军建立一个纪念碑的提议引起来的。搬运队的后生们以那个莽后生领头,竭力赞同。剃头佬则模棱两可。最后,老裁缝在人们争得不可开交的时候,小心翼翼地挤到圈子中间,把他枯瘦的手颤巍巍地举起来,指着那棵老樟树,说:

“好人们啊,什么纪念能比得上它呢?它老皮斑剥,叫雷轰了顶,但是它根不死!看看吧,这碧绿鲜亮的新枝枝,新叶叶……”

在老裁缝哽咽着说完这些话以后,人们突然觉得这棵树变成了将军:一身笔挺的军装,鲜艳夺目的帽徽领章,风纪扣扣得紧严。他拄着茶木拐棍,挺直身板,不时眨一眨有点昏花的眼睛,一声不响地注视小镇的种种变迁。

谁都确信:这不是幻觉。于是,争吵停止了。

(约字)

文学类文本阅读(本题共3小题,15分)

阅读下面的文字,完成下面完成7~9题。

朋友们来看雪吧

迟子建

先说胡达老人吧。我脚上穿的毡靴是胡达老人送的,是狍皮做成的,又轻便又暖和。我被大雪围困在东北冰城已有三天,是胡达老人赶着马爬犁把我接到乌回镇的。他七十多岁,终日穿着一件山羊皮大衣,胸口处老是鼓鼓的,一个酒葫芦就掖在里面。我到达乌回镇的当夜,他就醉醺醺地来敲门。

胡达老人来找我的目的是为了看我那只栗色皮箱。我想起来他接我的时候就对皮箱产生了兴趣。我就把皮箱从炕上搬到火炉旁,嗒嗒按下锁鼻子,将箱子打开。那嗒嗒两声响起的时候,他的薄耳朵也跟着微妙地颤动着。他凑近那个皮箱,先是目不转睛地看,然后便是一样一样地用手拈起里面的东西,放到眼睛下仔细地瞧。照相机、微型录音机······他看东西的时候表情格外丰富,一会儿惊讶,一会儿扫兴,一会儿又是愤怒(他不满意我把布娃娃掖在里面,认为这是要闷死她)。我把耳机塞进他的双耳,放了一段音乐给他。他最初听到音乐的时候吓得一跳老高,“哎哟”叫着,酒葫芦也被甩在地上。他说:“这音打哪儿来?”不过他听了一会儿就习惯了,当我帮他摘下耳机,他嘟嘟囔囔地说:“这音不好,闹。”

胡达老人看够了我的皮箱,又问我在乌回镇住多久,一个人怕不怕。我说要呆到开春后才走,我在城市里也一个人住,没什么害怕的。他便对我说,你要是害怕,我就唤鱼纹来跟你做伴。对了,他有四个儿子,三个儿媳(大儿媳刚死),一大群孙儿。他最喜欢的是二儿子家七岁的鱼纹。

第二天早晨,我在门口发现了这双毡靴。我不知道是谁悄悄送来的。问邻居大嫂,她一看便说:“这是胡达老人的手艺。”

你们问我照片左上角的那串草编铜钱,它是鱼纹送给我的。记得是某一个中午,我刚吃完饭,一个小孩子推门进来了(我像当地人一样不锁门),他就是鱼纹。他穿件蓝布棉袄,脸蛋冻得通红。他进了门口被热气给熏了个激灵。他说:“我能换你的东西吗?”我问:“你是谁?”“鱼纹呀。”他挺骄傲地说着,仿佛我到了乌回镇没听说过他,是大逆不道的。我便笑了。鱼纹从怀中取出一串草编的铜钱,对我说:“它不能当真的钱用,可是比真的钱好看。”我问他想换我的什么东西,他挺老练地说他得先看看我的货。我便把一些零碎东西拿给他。鱼纹留下的那串草编铜钱被我当成装饰挂在墙上。

我告诉你们这里的人是如何过年的吧。他们一进腊月就开始忙年,屠宰家禽、做新衣、蒸干粮、除尘,一直忙到除夕的早上才罢休。无论男女老少都里里外外换上新衣。老人们挂灯笼,家庭主妇忙着祭祖,小孩子则将兜里装满瓜子到处跑。应邻居大嫂的热情邀请,我是在邻居大嫂家过的除夕,刚回到家里,门就被撞开了。一股白炽的寒气中“嗵”地跌下一个小人,不住地给我磕头,磕得真响啊,鱼纹来讨压岁钱来了。我给了他五十元钱,鱼纹将钱拿在手中,说是要买几个小礼花留待正月十五拿到他爷爷的院子里放。我便问他爷爷在哪过年。鱼纹一梗脖子笑着说:“还不是跟往年一样?爷爷在每个儿子家的炕沿都沾沾屁股,然后就背着手回他自己住的房子。”

“你爷爷年年都这样?”我问。

“年年是这样。”鱼纹说,“他就喜欢我,每年正月十五我都去给他放花。”

正月十五的那天早晨,我还躺在炕上借着炉火的余温续懒觉,邻居大嫂忽然慌慌张张地进来告诉我,胡达老人没了。

我在胡达老人的家里见到了鱼纹。他通身披孝,也许因为泪水的浸润,眼睛更显明亮。他见了我,现出一种大人才有的凄凉表情。正月十五的夜里有许多人为胡达老人守灵,长明灯在寒风中瑟瑟抖动。鱼纹点燃了那几簇礼花。他每放一个都要说话:

“爷爷,快看,这个花像菊花!”

“爷爷,这花跟冰凌花一样白!”

“爷爷,这个花像是在泼水!”

仿佛胡达老人真的用另外的眼睛看到了似的。

胡达老人的死,使乌回镇失去了一个有光彩的人物。我几乎天天都穿着他送我的狍皮靴,用温暖的心境来怀念他。他的手艺真是好,所有的针码都压在靴帮里了,靴口还轧着一圈花边。葬礼过后,雪一场比一场大,人们几乎足不出户在家“猫冬”,只有鱼纹常常到我这里来。他通常是雪住后的早晨来,他带着一条黄狗,狗脖颈处的项圈是胡达老人最后的手艺。

我真希望你们能来乌回镇看看,虽然见不到胡达老人了,但他的坟还在,也能看到鱼纹。当然,如果这些人物都意外错过的话,雪是绝对不会拒绝你们的。因为漫长的冬天还未结束,雪三天两头就来一场,你们来看雪吧。只是如果你们也被雪意外围在冰城,胡达老人再也不能赶着雪爬犁接你们去了。(约字)

7.下列对小说相关内容和艺术特色的分析,不正确的一项是(3分)

A.文章第一段对胡达老人的介绍虽寥寥数笔,貌似不经意,实则匠心独运,多角度地表现了胡达老人性格特征,也激发了读者的阅读兴趣。

B.文章第二段对胡达老人的动作描写非常传神,“颤动”、“凑近”、“看”、“拈起”、“瞧”等几个动词生动地表现了胡达老人对皮箱的浓厚兴趣。

C.文章用了较多笔墨刻画来胡达老人、鱼纹两位人物;写邻居大嫂,虽然文字简略,但作者通过侧面描写,让邻居大嫂的形象也跃然纸上。

D.文章的语言表达较具特色,一是生活气息浓厚,展现了乌回镇这个雪乡特有的风土人情,二是表达上温婉细腻,娓娓道来,富有感染力。

8.结合文本,简要分析小说在叙述人称的运用上有何特点。(6分)

9.文学评论家谢有顺曾用“忧伤而不绝望”评价迟子建的小说创作,试举文中两例,谈谈你对这一评价的理解。(6分)

7、C

侧面描写有误,侧面描写,间接地对描写对象进行刻画描绘。文中对邻居大嫂的描写“她一看便说:‘这是胡达老人的手艺’”“邻居大嫂的热情邀请”“邻居大嫂忽然慌慌张张地进来告诉我”并非侧面描写。本题考查考生分析文学作品的结构、表现手法、赏析作品的内涵,品味语言表达艺术的能力。能力层级为D级。

8、

①叙述人称以第一人称“我”为主,以“我”的视角叙述“我”与胡达老人、鱼纹间的故事,记叙我在乌回镇的见闻及抒发感受,增强了故事的真实性,也便于直接抒发情感;

②叙述故事时多次运用第二人称“你们”,以“你们问草编铜钱”的询问引出鱼纹,以“我告诉你们”引出乌回镇如何过年的描写,推动了情节的发展(或:便于叙述内容);以“你们来看雪吧”的呼告作结,拉近了作者与读者的距离。

③“我”“你们”的交叉运用,使读者如置身于故事中,直接受到了作者的情感感染,从而深化了主旨。

①每点2分(怎样运用人称1分,作用1分);②学生答案如无结合文本,-2分。考生如有其他理解,符合文意,言之成理,亦可酌情给分。

本题考查考生赏析作品语言表达艺术的能力。能力层级为D级。

9、

①小说集中叙写了胡达老人的晚年状态,大儿媳刚死,虽儿孙满堂但晚年独住,作为一个老人,这是令人忧伤的,但老人豁达的生活态度、淳朴善良的品性,让人不绝望;

②爷爷逝世,鱼纹极度伤心,为爷爷守灵放礼花,这是令人忧伤的,但鱼纹与爷爷的深厚感情,爷爷逝世后表现出的坚强与成熟,让人不绝望;

③乌回镇有光彩的老人胡达逝世,其精湛的手艺也随之而去,这是令人忧伤的,但老人所传达出的善意、暖意,让人铭记怀念,让人不绝望;

④胡达老人逝世,这是令人忧伤的,但老人爽朗、善良、热情的品性在鱼纹身上得以延续,乌回镇的人情依然,让人不绝望。

答对1点3分(解析“忧伤”1分,解析“不绝望”1分,引述例子1分),答对任意2点6分;“忧伤而不绝望”是就作品的内容、主题而言,小说虽然也有生活的悲苦,但人与人之间的信任、关爱以及人性的善良,让人感到温暖,所以“忧伤而不绝望”。考生如有其他理解,符合文意,言之成理,亦可酌情给分。

本题考查考生从不同角度和层面发掘作品的意蕴、民族心理和人文精神的能力。能力层级F。

朋友们来看雪吧

迟子建

先说树脂吧,就是从红松身上流下的油,它在风中会凝固成金黄色。把它们用尖刀从树上刮下来,放进铁皮盒中,然后坐在火炉上去熬。不久,树脂熔化了,松香气也飘了出来,把这铁皮盒放在户外晾一夜,一块树脂就脱落而出。好的树脂没有杂质,水晶般透明,橙色。你们问我嘴里吃着的东西,正是它。它与口香糖一样,不能咽进肚子。当地人称它为“松树油子”。女孩子小时候没有不喜欢嚼它的。她们喜欢嚼出响来,吱喳吱喳的,像鸟叫一样。有虫牙的女孩子嚼出来的响声就格外饱满。

我脚上穿的毡靴是胡达老人送的。是狍皮做成的,又轻便又暖和。说起胡达老人,他是我来乌回镇认识的最有性格的一个人。我被大雪围困在塔城已有三天,是胡达老人赶着马爬犁把我接到乌回镇的。他七十多岁,终日穿着一件脏兮兮的山羊皮大衣,胸口处老是鼓鼓的,一个酒葫芦就掖在里面。无论他赶着马爬犁、走路抑或到供销社买东西,他总是出其不意地抽出酒葫芦,美美地呷一口,然后痛快地擤一把鼻涕,往棉裤上一蹭。他很矮、瘦,但腰不弯背不驼,牙齿也格外好,所以他走起路来像旋风一样迅捷。我到达乌回镇的当夜,他就醉醺醺地来敲门,首先申明他不是打我的主意来了(笑话,我可是他孙女辈的人!何况他即使真那样想,也是心有余而力不足了),接着他吹嘘说与他好过的女人个个都有姿色,牙齿比我好(他称我的灰牙齿为耗子屎),眼睛也比我明亮(他比喻说像盛满了油的灯),手也比我秀气(当时我的手已经冻裂了口)。见他如此信口开河,我便大胆地挪揄他,问他如此五短身材,女人们如何喜欢他?他便笑,半面脸抽搐着,另半面脸则肌肉僵硬(也许是酒精麻痹所致),这种笑给人一种哆哆嗦嗦的感觉,比哭还不如。他说女人们喜欢他的手艺活,他会缝狍皮坎肩,中间加上彩色丝线;会做兔皮帽子;会用桦树皮做摇篮、小船、盐篓、水桶和米盆。还懂得中医,女人们气血不足、月经不调、腰酸背痛的毛病他全能治得。我问是针灸吗?他抿了一口酒说,“是草药,山上的东西到处都是宝贝。”他还告诉我他有四个儿子,三个儿媳(大儿媳刚死),一大群孙儿。他费力掰着指头数了半晌,说是七个孙子六个孙女,总共十三个。不过他最喜欢的是二儿子家七岁的鱼纹。他接着讲鱼纹,说鱼纹与他连心,他有一次在山中倒套子时一匹马被圆木轧伤了腿,他正愁无法下山找人求救。鱼纹在家中正在炕上弹玻璃球,他突然对爸爸说,爷爷的马受伤了,爷爷下不来山了。胡达的二儿子将信将疑赶着另一副马爬犁上了山,一看果然如此。

胡达那天晚上来找我的目的是为了看我那只栗色皮箱。我想起来他接我的时候就对皮箱产生了兴趣。我就把皮箱从炕上搬到火炉旁,嗒嗒按下锁鼻子,将箱子打开。那嗒嗒两声响起的时候,他的薄耳朵也跟着微妙地颤动着。他凑近那个皮箱,先是目不转睛地看,然后便是一样一样地用手拈起里面的东西,放到眼睛下仔细地瞧。照相机、胶水瓶、微型录音机,甚至绣花睡衣都没有逃脱他的手。他看东西的时候表情格外丰富,一会儿惊讶,一会儿扫兴,一会儿又哀怨(看见睡衣的时候),一会儿又是愤怒(他不满意我把布娃娃掖在里面,认为这是要闷死她)。他见过照相机,但对微型录音机却不熟知,我便把扣形耳机塞进他的双耳,放了一段音乐给他。你们一定想不到,他最初听到音乐的时候吓得一跳老高,“哎哟”叫着,酒葫芦也被甩在地上。他说:“这音打哪儿来?”不过他听了一会儿就习惯了,当我帮他摘下耳机,他嘟嘟囔囔地对我说:“这音不好,闹。”

胡达老人看够了我的皮箱,又问我在乌回镇住多久,一个人怕不怕等等。我说要呆到开春后才走,我在城市里也一个人住,没什么害怕的。他便对我说,你要是害怕,我就唤鱼纹来跟你做伴。

他知道我是做画的,而且也见识过画家,所以对我的颜料箱一点兴趣也没有。他说几年前乌回镇来过一个画家,那个男人的手指长得跟女人一样纤细,他专画乌回镇的女人。让女人们给他做摆设(胡达的原话),然后给她们一些报酬。后来有个汉子发现画家画了自己女人的奶和屁股,就联合乌回镇的其他男人把画家揍了一通,将他赶出镇子。他说完后得意地冲我笑着,我连忙说自己对人体不感兴趣,只喜欢画风景。他挺老练地说:“景中就没个人么?”

他走后的第二天早晨,我在门口的雪地上发现了这双毡靴。我不知道是谁悄悄送来的。问邻居大嫂,她一看便用不容置疑的口气说:“这是胡达老人的手艺。”

你们在信上问乌回镇有多大,这让我怎么描述呢?它与周围的山林河谷没有界限,完完全全就是大自然的一部分,所以它显得很大。说它小,那是因为人家很少,不足百户。尤其是这样的时令,外面零下三十多度,偶尔碰见一个人在路上走,也都是包裹得严严实实的,人们不在路上讲话,户外没有人语声。有时会传来牲畜的叫声,那叫声也一样是寂寥的。这里的居民过着自给自足的小日子,自己种菜和粮食。冬季的蔬菜基本以土豆、白菜和萝卜为主。它们被储藏在室外的地窖中,三九天气时要在里面生火驱寒。卫生所里只有两个医生,他们兼管打针投药。男患者打针时由男医生,而女患者打针则是女医生。据说以前只有男医生,妇女们生了病都不情愿打针(说是不愿意给男人露屁股)。没办法,乌回镇就从外面请来个女医生。这女医生很文静,单身,所以卫生所里上班时总是三个人(男医生的老婆不放心,也天天陪着来)。乌回镇还有一家商店(年轻人称为供销社,老人们则叫它合作社),冷清得很,两个店员总是面色青黄地打瞌睡。店里所卖的罐头的铁皮盒早已生锈,好像从二次大战的战壕中挖掘出的战利品。这里经常停电,所以蜡烛生意很好。那天我去买蜡烛,顺便买了两包卫生纸,然后抱着它们往店外走。遇见我的人都现出很羞怯的样子,原来卫生纸这种东西被认为是隐秘商品,不能明面拿着。当地的妇女去买它时总是提着个布兜,男顾客在场她们就去看别的商品,买时躲躲闪闪的,真是有趣。

你们问照片左上角那串草编铜钱,它是鱼纹送给我的。他用这东西换走了我的带小镜子的胭脂盒。鱼纹是自动找上门来的。记得是某一个中午,我刚吃完饭,正守着炉子烤瓜子,一个小孩子推门进来了(我像当地人一样不锁门),他就是鱼纹。他穿件蓝布棉猴,两个脸蛋冻得通红,吊着一串清鼻涕。他进了门口被热气给熏了个激灵,然后他开始嗤溜嗤溜地把鼻涕吃到肚子里,这才开口跟我说话。他说:“我能换你的东西吗?”我问:“你是谁?”“鱼纹呀。”他挺骄傲地说着,仿佛我到了乌回镇没听说过他,是大逆不道的。我便笑了。鱼纹像老熟人一样脱掉棉猴,从怀中取出一串草编的铜钱,对我说:“它不能当真的钱用,可是比真的钱好看。是我编的,一共二十一个钱。”我问他想换我的什么东西,他便挺老练地说他得先看看我的货。我便把一些零碎东西拿给他,后来他就对胭脂盒产生了兴趣。鱼纹个头很矮,跟他爷爷一样是薄耳朵,不过眼睛又黑又大。他告诉我他家里养着两头猪,一只羊,九只鸡,这些家禽一到春节前都将被宰了过年,只留下一只打鸣的公鸡。他比他爷爷还善谈。接着他问我在乌回镇过年吗?我说当然。鱼纹就乐了,问我大年三十晚上他要是来给我磕头拜年,我会不会给他压岁钱?我说那是自然了。鱼纹便显得欢欣鼓舞的,他在我的屋子里走来走去,给我讲一些他从老辈人那儿听到的鬼怪故事。黄昏的时候,胡达老人来了,他一进屋就说:“鱼纹,我就知道你上这儿来了,一来了外人你就来换东西。你换了啥?”

鱼纹笑嘻嘻地打开那个胭脂盒。胡达老人嗔怪道:“打小就花心,弄个胭脂饼子做啥?”

后来我从邻居口中得知胡达独居,除了年节之外,平素很少到儿子家去。乌回镇若是来了客人,只要是冬季来,一般都由胡达老人接送。雪爬犁在山中抄着近路走,会省去许多时间。不管什么人物来,胡达最有兴趣的就是看人家带的东西,大约这与他是个手艺人有关。我还得知他少年时学过戏,跟过戏班子。他母亲是个红角,有次在南方的一个水乡小镇唱戏,被当地衙门掌印的人看上,活活地给抢到府上。那人这边强行纳妾,那边差人将胡达的爹悄悄装进麻袋,活活地给扔进河里溺死。从此胡达就失去了双亲,他到处流浪,拉过黄包车,给人修过脚,当过厨师。最后他从南方跑到北方,哪里人少就奔哪里走,结果就在乌回镇安家落户了。胡达最听不得的便是唱戏,所以连带着对一切声音都敏感。

乌回镇的天亮得很迟。八九点钟,太阳才苍白地升起。到处都是积雪,远山近山都是白茫茫的。有时我站在窗前看别人家屋顶的炊烟,无论如何也看不清,因为那炊烟已与天色融为一体了。我手上的冻疮用冬青水洗过后已经痊愈。只不过因为少见蔬菜水果,我的口腔溃疡,吃刺激性食物时疼痛难忍。镇子里的人对我很友好,腊月家家宰猪时,人们总是请我做客。以前我特别讨厌吃猪下水,到了这里后觉得那东西是这么好吃,喝烧酒吃臭烘烘的猪大肠真是妙不可言。有一次我醉在别人家的炕上,指着人家地上的鞋子叫“船”,而擎着筷子叫“桨”,成为笑柄。至于带来的那些颜料,我真是很难说出口,我全把它们涂到乌回镇人家的炕琴上了。他们让我画荷我就画荷,要多粉我就给多粉,过年时还给他们画门神和财神,所以黄绿红三色已经用尽了。领导要是知道我下来体验生活只是画这些个东西,非要气坏不可。可这里的人喜欢我画荷花小鸟、松树仙鹤,除夕时几乎家家都贴着我画的喜气洋洋的财神爷。他们请我画东西时,总是预备下饭食,回来时又给我带来些吃的。我便想做个画匠也不错,从一个小镇到另一个小镇,只画炕琴和门神。我堕落了是吗?

鱼纹留下的那串草编铜钱被我当成装饰挂在墙上。你们问另外一些模糊的物件是什么,它们是桦皮簸箕(淘米用的)、火钩子、鸟笼子和豆角干。我失眠的毛病到这里不治自愈,每日都睡得又香又实,每天同当地人一样早早就起床了。有时我到江上去看他们捕鱼,更多的时候则是去他们那儿串门,听他们讲老掉牙的故事。这里的星光总是不同寻常的好。有时夜晚跑到屋外,仰头一望,满天的星星真叫灿烂啊。还有晚霞,这里的晚霞总是鸡血一样鲜红,同雪景形成强烈反差。

我告诉你们这里的人是如何过年的吧。他们一进腊月就开始忙年,屠宰家禽、做新衣、蒸干粮、除尘,一直忙到除夕的早上这才罢休。无论男女老少都里里外外换上新衣。老人们挂灯笼,家庭主妇忙着祭祖,小孩子则将兜里装满瓜子糖果到处跑。男孩子放鞭炮,那响声就接二连三地闪现。小女孩则挨家挨户看别人家窗户上的剪纸,看哪种图案更妖娆。我是在邻居大嫂家过的除夕,吃过满盘的饺子后,刚回到家里,门就被撞开了。一股白炽的寒气中“嗵”地跌下一个小人,不住地给我磕头,磕得真响啊,鱼纹来讨压岁钱来了。我给了他五十元钱,鱼纹将钱拿在手中,说是要买几个小礼花留待正月十五拿到他爷爷的院子里放。我便问他爷爷在哪个儿子家过的年。鱼纹一梗脖子笑着说:“还不是跟往年一样?爷爷在每个儿子家的炕沿都沾沾屁股,然后就背着手回他自己住的房子。”

鱼纹说,胡达老人在大儿子家抽了根烟,告诉大儿子早些再找个老婆回家,不要把饭桌老是弄得油腻腻的;然后他去二儿子家,由鱼纹给他磕头。鱼纹每年磕头都会得到礼物,前些年是蝈蝈笼、鼠夹子、兔皮手套、松塔垒成的小屋子等等,今年是一条挂狗用的皮项圈。他在鱼纹家尝了一个饺子,嫌那馅不够咸。他去三儿子家吃了块糖,责备他家的灯笼没糊好,把糨子弄到明面上了,一块一块的白点跟长了癣似的;他最后到小儿子家,剥了一个花生吃,紧着鼻子说他家的酸菜缸没伺候好,有股馊味,然后皱皱眉一拍屁股就走了。

“你爷爷年年都这么过年?”我问。

“年年是这样。”鱼纹说,“他就喜欢我,每年正月十五我都去给他放花。”

正月十五的那天早晨,我还躺在炕上借着炉火的余温续懒觉,邻居大嫂忽然慌慌张张地进来告诉我,说是胡达老人没了。我不知道“没了”就是当地人对“死亡”的隐讳说法,以为胡达老人失踪了。邻居大嫂说,鱼纹一大清早起来正在摆弄礼花,忽然从炕沿栽倒在地。他的头被磕了一个包,这时他忽然说他看见爷爷快死了,爷爷正在召唤他,他就撒腿往爷爷那儿跑。胡达老人果然躺在炕上,长一声短一声地喘气。见到鱼纹来,眼睛里漫出泪水,说了个“戏”字就咽气了。

“戏?”我问。

“戏。”邻居大嫂说。

我在胡达老人的家里见到了鱼纹。他通身披孝,也许因为泪水的浸润,眼睛更显明亮。他见了我,现出一种大人才有的凄凉表情。正月十五的夜里有许多人为胡达守灵,长明灯在寒风中瑟瑟抖动。鱼纹点燃了那几簇礼花。他每放一个都要说话:

“爷爷,快看,这个花像菊花!”

“爷爷,这花跟冰凌花一样白!”

“爷爷,这个花像是在泼水!”

仿佛胡达老人真的用另外的眼睛看到了似的。我问鱼纹,胡达老人死时果真说出个“戏”字么?鱼纹点点头。我想如果不是“戏”,便是“嘻”字了。对于生命的结束来讲,“戏”和“嘻”又有多大的区别呢?

胡达老人的死,使乌回镇失去了一个有光彩的人物。我几乎天天都穿着他送我的狍皮靴,用温暖的心境来怀念他。他的手艺真是好,所有的针码都压在靴帮里了,靴口轧着一圈缜密的花边。葬礼过后,雪一场比一场大,人们几乎足不出户在家“猫冬”,只有鱼纹常常到我这里来。他通常是雪住后的早晨来,他带着一条黄狗,狗脖颈处的项圈是胡达老人最后的手艺。鱼纹跟着我学画财神和门神,他每次都带来一张白纸。我教了他一周后,他就能画个大概了。不过他总是喜欢把财神爷的胡子画得又长又飘,就像云彩一样。有时他也帮我烧水沏茶,还帮我抹炕上的灰,他勤快得很。我常常想,要是我能生一个鱼纹这样的孩子有多好。可我知道在城市里是不可能孕育出这样的孩子的。而我在乌回镇又不知不觉丧失了一次可能诞生灵性儿童的机会。

这话还得从你们收到的这张照片谈起。你们真细心,发现它的邮戳不是乌回镇的,而是出自与你们同一座城市的邮局。的确是这样,这帧一次成相的照片是我拜托一个朋友路过我们城市时寄给你们的。我甚至不知道他的名字(这又有什么关系呢)。

那是胡达老人葬礼后的第一个星期日。那天有风,冷极了,镇子里的人传说有几个拍电影的人来了。我走出屋子,发现临江的高岗上果然有一群游动的人影。他们在拍歪歪斜斜的栅栏、木刻楞小屋以及雪爬犁和狗。我便抄着袖子凑过去看热闹。他们共有六个人,是一家海外发行制片公司拍风光片的。其中有一个穿黑色皮衣的人引起了我的兴趣。他个子不高,面目酷似我已故的父亲(红脸膛,很大的眼睛,浓眉),他说话语速极快,在工作间隙不时与他的合作者打趣。他显然也注意到了我,问道:“外地人吧?”我点点头。“写字的?”他略带鄙夷地问我,大约以为我是作家或者记者。“画画的。”我说。“哦,差不多都一样,都得用笔。”他挪揄地说,“在城里呆腻歪了,下乡揩贫下中农的油来了?”

他那无所顾忌的样子,仿佛与我相识已久。傍晚的时候,风住了,可灰云却压满了天空,气压低得很。我正在灶房中淘米,回忆着父亲生前的某些生活片断,他突然笑嘻嘻地像老朋友一样推门进来了。

“有我的饭么?”他问。

我呆立着。

“反正你也得吃饭,多做出一口就行。”他放下背囊,“而且我也会做饭。”

我便毫不客气地把围裙扔给他。我们用牛肉煮土豆,用粉丝炒酸菜,他边做菜边唱歌(这也与我父亲一样),然后我们一起吃饭。他吃饭的样子很贪婪,连菜底的汤计都不漏掉,吱吱地倾着盘子吸个溜干净。饭后,我们坐在炉火旁谈天(说些什么已经忘记了),只记得他那张少年般的脸庞,他快捷的语调以及把茶水喝得很响的样子。后来我建议他为我拍一张照片(因为我注意到他背囊中有一次成相的相机,而我又迫切想看看那个夜晚的我)。他打趣道:“吃你一顿饭,总要付出些代价。”于是我就穿着毡靴,嘴里嚼着树脂,悠闲地坐在房屋一角。当照片坠落下来后,我发现那颜色和背景都出人意料的好,就想把它寄给你们。为了使你们早些见到乌回镇的我,我让他把信连同照片带走,因为他第二天一大早要离开乌回镇,他中途转机时路过我们的城市。

接着说那天晚上的事情。我记得天落雪了,这是从窗棂微妙的嚓嚓声感觉出来的。

我们把浓茶喝淡了,所有的话语已经化为炉中灰烬的时候,他忽然温存地说:“今晚让我留下,好吗?”

我摇摇头,说:“我还不知道你的名字呢。”他便站起来穿上大衣,笑笑说:“文化女人。”然后用手抚了一下我的头发。

我看着他,有点恋恋不舍,然而依然望着他在走向门口。我突然说:“你真像我父亲。”

“他一定是死去了。”他说。

我点点头。

他又说:“放心,路过你的城市时,我不会忘了发这封信。”

“谢谢。”这两个字彻底把他赶出门外。

那一夜我不断被恶梦扰醒。早晨起来时望着窗外飞扬的大雪,有种恍如隔世之感,我忍不住伤感地落泪了。我就如此轻易地让一个美好的夜晚付之东流。我知道他们已经离开乌回镇,那样的夜晚永远不会再来了。想起他站在灶房一边做饭一边唱歌的情景,我的泪水就汹涌无边了。后来鱼纹拿着两颗奶糖跑来看我,他说他在家里就听见我的哭声了,他说人吃了糖后就没有眼泪了。我把鱼纹抱在怀里,吻他那双神灯般的眼睛。

你们肯定要嘲笑我的多愁善感了。不管怎么说,我还是很想念你们。我真希望你们能来乌回镇看看,虽然见不到胡达老人了,但他的坟还在,鱼纹也许会画门神和财神给你们看。当然,如果这些人物都意外错过的话,雪是绝对不会拒绝你们的。因为漫长的冬天还未结束,雪三天两头就来一场,你们来看雪吧。只是如果你们也被雪意外围在塔城,胡达老人再也不能赶着雪爬犁接你们去了。

给你们的回信就此打住吧。黎明了,我得吃点东西了。今天的早餐是烤土豆,昨夜就把土豆埋进炉火的灰烬中,现在它们早已被炯熟了,温热气犹在,极其可口,是乌回镇人都喜欢吃的一种“点心”。吃过土豆,我得去供销社买蜡烛了,因为来时买的几包已经用光了。还有,因为给你们写信,一个夜晚就这样以“不眠”而结束了,从供销社回来我得补上一个长觉。睡醒后,去一个叫郑顺才的人家,他女儿近日结婚,嫌那台作为嫁妆的缝纫机不喜气,让我去画一对鸳鸯。

(约字)

谢植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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